華陽國志
阿前
2022-06-30|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南北之世－皇子復國記】

繼承，在人類的歷史上，是重要的課題。人們不斷繼承著過去的財富，智慧，往未來邁進。
繼承從來不是理所當然。
為了更好的繼承效率，人們建立了許多關係，延續著宇宙繼起之生命。同時，也衍生了許多問題。
被視為最高階層的帝王家，所產生的繼承問題，總是特別龐大。而中國歷史的混亂時代：魏晉南北朝，更是層出不窮。
當改朝換代不斷的發生，原本應該繼承皇權的人們，或是變成了普通的貴族，享受著一般的榮華富貴過完一生。也或者遭到新政府的迫害，早早結束了生命。
自然，也有人就此亡命天涯，在新的國度中尋找新的機會。
通常，終其一生也不會再奪回屬於他的一切。
基度山恩仇記終究是個故事，對吧？同樣是故事，《天龍八部》的慕容復就是公認的失敗者。
好多人都不明白，慕容家的復國，到底在搞什麼東西？
其實我們不明白的是，古代的教育並不普及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國家不會把意識型態灌輸給普羅大眾。
所謂的知識份子，是繼承過去的智慧而誕生的。
喜咧宮三小？
抱歉我說白話點，其實就是慕容家的復國所需「條件」，在魏晉南北朝後期是發生過的。
主角的名字，叫做蕭寶夤，是南齊王朝的第六皇子。夤，與寅同音，史書偶爾會寫成寅。
蕭寶夤的生年推估為西元487年，兔年。
但既然取了夤，我們就可以肯定他是年頭生的，夕寅（最後的老虎）。農曆年還沒過。
蕭寶夤十五歲的時候，南齊發生了超大型叛亂，朝廷戰敗。入京的叛軍領袖，是他的叔叔蕭衍。
叔叔沒有比較客氣，反而開始誅殺蕭寶夤的弟弟。
寶夤的年紀比較大，又領有將軍職，當時只是被軟禁看守。服侍他的宦官見事不妙，就跟蕭寶夤的兩名親信商量，趁著夜色，挖牆打洞救走了寶夤。
三人幫蕭寶夤換下了皇子華服，改做平民打扮。因為害怕被發現，四個人連鞋都不敢穿，赤腳徒步而行。
蕭寶夤自幼養尊處優，也知此時性命交關，即使腳底板都皮破血流，也是咬牙苦撐。
一行往京城北方長江岸邊去，早已備好小船。只要上船渡江，那就安全了。
哪裡想到，才登上小船，追兵便已趕到。若是急駛而去，那也來不及脫出弓箭射程。
蕭寶夤情急生智，要大家假裝清早釣魚的漁夫，慢慢的沿江岸移動，假裝在尋找魚群，騙過了追兵。
等到追捕者離開，四人才渡過長江。
渡江後，一個名叫華文榮的老百姓接應了他們。
「文榮與其從子天龍、惠連等三人，棄家將寶夤遁匿山澗，賃驢乘之，晝伏宵行。」
終於，一行人抵達了北魏所佔領的壽春。壽春周邊的守將杜元倫經過一番盤問後，知道這是南齊皇子。
當時，南朝改換國號，北魏也是嚴陣以待，立刻好生對待蕭寶夤，並且通知南區主管，揚州刺史元澄。
這個時間點，是北魏孝文帝剛掛，南北都各有動盪。
元澄知道利害，派了侍衛前來迎接。
不過蕭寶夤等人面容憔悴，衣衫襤褸，壽春城的百姓還以為是從哪裡抓來的奴隸要去拍賣呢。
元澄本是孝文帝最親信的兩大親王之一，但孝文帝一走就被鬥倒了，所以才會在這邊。
蕭寶夤首先請元澄準備了新衣服：服兄喪的喪服，緊接著在壽春舉辦南齊蕭寶卷的喪禮。
前不久這裡都還是南朝領地，有很多人都還是依著故臣之禮前來弔喪，蕭寶夤也是一一接待。唯獨姓曹的，姓夏侯的他一概拒見。
這兩家就是蕭衍的得力助手。
元澄見蕭寶夤恩怨分明，舉止有度，很是滿意。又為蕭寶夤上書朝廷，等候安排。
隔年，北魏皇帝元恪下詔，派禁軍南下迎蕭寶夤前往洛陽。一到洛陽，蕭寶夤直接就給元恪磕頭，請求大軍南伐。
縱使北魏向有「以夷制夷」之策，這也不是說打就打的。但元恪一日不同意，蕭寶夤就一日不起，即使暴風大雨，蕭小朋友仍是一動也不動。
是很有武俠小說的感覺，不過跟慕容復沒啥關係吧？
別急呢，斗轉星移也不是一時三刻能夠練就。
元恪政府這邊只表示再說再說，也是時來運轉，新生南梁朝遭遇了叛變。梁武帝蕭衍雖然很快就擊潰叛軍，但未能擒得賊首。
南梁江州刺史陳伯之逃到了壽春，請求北魏給兵讓他反攻。
有沒有人這麼狂？
陳伯之不識字的。
元恪認為這是個機會，就召集了北魏八座議事。兩漢設三公，偶有丞相，大司馬，另有尚書令獨座。北魏索性設置八大主官並列，看成八權分立也是可以的。
兩個月後，點起兵馬準備南征。
得知消息的蕭寶夤當晚痛哭流涕。
元恪非常大方，讓當初跟蕭寶夤一同逃脫的親信們各配一軍，更封蕭寶夤為齊王，以南齊遺孤的身分發出召集令。
蕭寶夤雖然年紀輕，但十分穩重。即使服喪期已過，仍是茹素度日，甚少嬉笑。
這次徵召令一出，各方權貴無不前來拜訪。
承平世代的我們，懼怕著戰爭。但南北朝的貴族們知道，戰爭，是平步青雲最好的機會。
不過，事實上蕭寶夤的部隊，大約只有兩萬人之譜。更不要提前線瞬息萬變。
梁武帝蕭衍，選擇了先發制人。
在蕭衍的本紀上，這些事情完全遭到隱藏，只敘述了蕭衍新稱帝後大行仁政。
「揚州破蕭衍將張囂之，斬級二千。」
「揚州破蕭衍將於陰山，斬其龍驤將軍吳道爽等數千級。」
在陳伯之降北後，駐紮壽春的北魏揚州刺史，至少抵禦了南梁兩次攻擊。這是因為報戰功……劣勢但未失城的不會被報上來。
而壽春戰事的升級，也是南征得以發動的原因。
「發冀、定、瀛、相、並、濟六州二萬人、馬千匹，增配壽春。」
六州兩萬人？
由於北魏孝文帝的「窮兵黷武」，元恪上台接的，是一個大大的爛攤子。這次南征，元恪必須精準的用兵。
以汝南壽春戰線為牽制，先取下荊北新野。
更哭哭的是，壽春兵馬備齊之後，出發攻打合肥的，卻是陳伯之。因為，陳伯之還留在南朝的兒子，這時也舉白旗降於北魏。
是不是？換了你是皇帝是執政官，也會這麼選擇吧？為了大局著想，蕭寶夤的個人恩怨關我屁事啊。
同時，北魏更取下新野，開始把荊北跟汝南之間的區域逐一控制下來。
疆域爭奪戰不是玩遊戲也不是寫小說，不是一帆風順就高歌猛進直搗黃龍。
南梁因為還在開國混亂期，所以暫時的屈於下風。隨著局勢慢慢穩定，蕭衍也要出手了。他派遣一支奇兵，繞過東關合肥，直取壽春。
南征各方戰線糾結，終於輪到蕭寶夤上陣。
蕭寶夤抵達壽春時，壽春外城都已失陷。凌晨，他親自披甲上陣指揮，打到下午四五點，南朝的增援又至。蕭寶夤見勢不妙，下令退入壽春城中。
正當南梁軍隊認為可以休息吃飯的時候，蕭寶夤又帶人殺了出來。
梁軍猝不及防，只能狼狽撤退。
蕭寶夤一戰成名，正望北魏支援直搗黃龍，但局勢又變。荊北的梁軍，也緩過氣來了。原本北魏已經要攻下樊城，哪知道後方的新野竟陷落了。
同時，北魏朝廷也注意到，南梁陣腳已穩，再打著蕭齊名號，反而沒有意義了。
蕭寶夤又被召回京城，改封梁郡開國公，食邑八百戶。
怎麼能甘心？不能甘心。
接下來一年，荊北大戰不休，終於是北魏鎮南將軍，在這裡打了兩年的元英勝出。
二十五歲的蕭寶夤，總算看懂了政治局勢，趁著元英回朝受封中山王，與其交好。
荊淮方歇，漢中戰事又起。
蕭衍建梁後的南北戰爭，都有著非常相似的套路。
先是南將降北。接著周邊民亂擾北。再下來，梁軍就會出動了？不是喔。
下一步，是北軍平亂攻城掠地。但想要再下一城的時候，前面那個地方就會被神出鬼沒的梁軍襲擊了。
是巧合？還是蕭衍的標準戰術？總之，西線這個套路又走了一年，合肥再次遭到襲擊。
本想大舉南征的元恪，反而被蕭衍弄得不堪其擾，只好請出曾在南征大顯神威的元英。
這時候，蕭寶夤表示要一起去，也是照准。
一開始，連戰連勝，但卻在進攻鐘離時出了差錯。
鐘離城瀕淮水，需要在北岸駐紮，南岸作戰。但在攻城期間淮水暴漲，導致接應不及，大敗而退。
負責駐守其中一橋的蕭寶夤，被潑了一身糞，扛起了戰敗責任，論罪當死。
不過元恪決定特赦。
「寶夤因難投誠，宜加矜貸，可恕死，免官削爵還第。」
這不知是誰幫蕭寶夤安排好的後路：元恪早已決定將南陽長公主許配給他。蕭寶夤也明白自己尚能安身立命，就是託了妻子的福。夫妻相遇如賓，自持以禮。
說白話啦，蕭寶夤跟老婆不是感情好，是不敢得罪。還好老婆對他也是客客氣氣這樣。
元恪末年，又派蕭寶夤出戰一次。不過也不是什麼決定性戰役，畢竟天災內亂頻繁的北魏，十數年下來已經不會把消滅南朝擺在首位了。
戰後，蕭寶夤復為齊王，先往山東調動，後來又被徵調至河北。那麼，是誰幫助他在北魏混亂的政局中活得這樣滋潤，也呼之欲出了。
鎮北大將軍，任城王元澄自是首選。
蕭寶夤的壽春成名戰，都還是元澄在擔任揚州刺史。
元恪晚年時，放任舅舅高肇行事，有能力有辦法的人，才會想辦法逃出京師。
不久，元恪過世，太子元詡之母胡氏想辦法鬥倒了高肇，不但結束了「子貴母死」的慣例，更當上了皇太后。
手握重兵的元澄集團，是胡太后積極要拉攏的對象。蕭寶夤就也跟著「班師回朝」。
當此亂局，新皇帝有沒有新氣象很難說。但南朝蕭衍，可不會放過這個攻打北朝的良機。當年北魏趁南梁改朝來犯，如今不打回去還有道理嗎？
蕭寶夤再次請命應戰，寧可再封梁公，也要跟蕭衍一決高下。
在當地苦戰的，是北朝四大姓之一，盧家的家主。而淮泗戰區，是蕭寶夤一輩子的「老戰場」。
南北各施巧計拚殺，終是蕭寶夤技高一籌。
於是，蕭衍親自寫了一封信給蕭寶夤。
「話說當年叔叔我兄弟為齊效忠，卻遭荼毒。我本來也只是想要入京清個君側，為我大哥報仇，哪裡知道會被大家推舉為皇帝呢？」
避免有清純少男少女相信了，蕭衍這個就幹話而已，他一開始就是勸大哥割據跟南齊對立。
「那殺你哥蕭寶卷的也不是我，我可是一個尊重生命的佛教徒。日前你們對戰殘害生靈的毒計也跟我沒關係喔。我想說的是，你也曾經叛亂過啊。如果你真的意在天下，叔叔我願意幫助你的。」
意思是叫蕭寶夤回洛陽去幹掉小皇帝元詡跟胡太后，南梁會出兵支援。
對，前面刻意省略掉，在蕭衍滅齊之前，蕭寶夤其實被叛軍推舉出來反朝廷。但被打敗，十四歲的蕭寶夤在哥哥面前哭著說我是被逼的，蕭寶卷就不計前嫌還讓他當大將軍。
嗯……在蕭衍那邊，可是說蕭寶卷是古往今來排行前三的暴君呢。
蕭寶夤並沒有接受蕭衍的提議，更把這封信送交北魏朝廷，來換取信任。
政爭心機，假假真真，願君自辨。
此後，胡太后也是很信任蕭寶夤，經常讓他駐守邊疆迎戰南梁。
南梁有人投降，蕭寶夤就說此人不可信賴。
純潔少年蕭寶夤一邊作戰，一邊爭取政治地位，終於爬上了北魏車騎大將軍的地位。這很有關竅的。
車騎是平內亂大將軍。
蕭寶夤的權勢雖然高漲，但朝廷對他的戒心也產生了。藉著這次升職，把蕭寶夤從揚州前線調走，改往關中隴西平亂。
因為這篇已經很長了，這邊的精彩表現就跳過吧。
西元527年，由於六鎮之亂的爆發，北魏的兵力與資源，進入了捉襟見肘的境界。朝廷內不時在檢討哪邊的將領是個破口，應該要換將嚴懲。
這年的正月，收到晉升司空命令的蕭寶夤，卻打了個大敗仗。
有人說，蕭寶夤應該要處死，或是廢為庶人。但最後還是相信他多年的經驗，給他了更大的兵權。
蕭寶夤又收復了一些地方之後，卻聽聞朝廷派遣御史酈道元前來督察關中。
這是個名人，《水經注》的作者。
蕭寶夤私下派出親信，在途中截殺了酈道元，並且告知朝廷，御史為賊所害，關中需要戒嚴。
緊接著，蕭寶夤派兵攻打監督他的親王與將軍，在關中建國。
「雍州刺史蕭寶夤據州反，自號曰齊，年稱隆緒。」
說建就建？自然有北朝大世族在後面支持。就是曾經被他所救的盧氏。
是時，北魏已經無法鎮壓各地叛亂，正是建國良機。
這也就是開頭提到的，慕容家想要復國的「條件」。
第一，施恩於大族姓，取得經濟上的支援。
第二，各地民亂紛起，朝廷無力鎮壓。
但蕭寶夤終究不是一個成功的案例。
527年12月3日建立的齊國，528年2月24日就滅亡了。
最後我們就來檢討一下，這個百日（不到）王國的倒台原因。
先說，南陽公主他有帶在身邊。
首先呢，蕭寶夤是去平民亂的，當時都是強平，靠打。管你是蕭齊還是北魏，老百姓都一樣反你。
蕭寶夤先是請大將軍盧祖遷去平定北地之亂，結果盧大爺戰死，就又遣侯終德去接手。識人不明？沒辦法人家大金主。
這時候，蕭寶夤佔據的潼關守軍，被朝廷軍打敗了。手伸得太靠近北魏首都。
緊接著，朝廷軍立刻派人支援北地叛民，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侯終德一看情況不對，立刻轉頭打算把蕭寶夤抓起來。
侯軍都已經進入長安，預備強行入宮，蕭寶夤才警覺遭到背叛。
一戰不能退敵，蕭寶夤就帶著老婆孩子逃跑了。
姓侯的朋友，終將為南北朝帶來最大的衝擊。
至於蕭寶夤的結局如何？就賣個關子吧。
不能重用自己的夥伴，只重視金主。
想要奪最好的財寶，卻忽略最強的保護力道。
知道要攪亂湖水，在縱橫合作上又沒有下功夫。
最後眾叛親離。
蕭寶夤所犯的錯，慕容復全都犯了。
畢竟，《天龍八部》是個故事。慕容復一開始不讀漢人書，就已經注定了他沒有辦法從歷史中學得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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