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的同胞所站立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成为废墟。
谷雨刚过,捉摸不透的雨季就已经等候在头顶了,大片厚重的云层经久不散。
今早上
Liker Social,在“念诗bot”那里看到一句“
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意思是趁现在春天还没有过去,赶快种好这几亩田。与现在的时节倒是十分相称,听起来像是家里的老人在督促春耕。但我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这首诗的名字,《谪居粮绝请学于农将田南山咏言寄怀》,作者是王守仁。谪居,粮绝,请学于农。我没有读过全诗,只看这些字眼,也忍不住好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自觉联想到现今中国的防疫风暴中心,首先指的就是上海,不禁对“粮绝”一词感到触目惊心。但似乎媒体报道也好、民间发帖求救也好,虽表述的意思相近,但都没有用过这样的词,好像也不敢用。这是一个概括性很强的词语,直指要害,如果说它是“过时的”,孔子在陈绝粮,王守仁谪居龙场绝粮,疫情爆发时的武汉、今天的上海,又怎么算呢,在我们的时代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也和“绝粮”这个词一并过时了?
我还是将王守仁这首诗的原诗抄了下来:
谪居粮绝请学于农将田南山咏言寄怀
王守仁 〔明代〕
谪居履在陈,从者有温见。
山荒聊可田,钱镈还易办。
夷俗多火耕,仿习亦颇便。
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
岂徒实口腹,且以理荒宴。
遗穗及乌雀,贫寡发余羡。
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
“谪居粮绝请学于农”很好理解,是说作者被贬谪到了一个地方,遇到粮食短缺的问题,便向当地农民学习种田,“将田南山”就是准备在南山开荒种田。好像“粮绝”的危机因而得以解决,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在标题最末才能有“咏言寄怀”的心情。
“谪居履在陈,从者有温见。”这一句引用了孔子绝粮于陈的典故。《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在陈蔡之间,楚国派人来聘请他,陈蔡两国的大夫们害怕楚国重用孔子会对他们造成威胁,于是派兵围困孔子,孔子与他的弟子们因此绝粮。当大家饿得发晕不能起床的时候,子路有愠色,终于忍不住闹起情绪,于是质问孔子:“君子也有穷困的时候吗?”孔子回答:“君子穷困依然能够固守操行,小人穷困则泛滥无节制了。”
我对孔子劝诫式的回答并不感兴趣,但是子路的质问重重打在我的心上,毫无节拍,但一下又一下,不断在心中激起回荡:君子也有穷困的时候吗?好天真的一句话。但从这个故事来看,“粮绝”这朵乌云确实人为地降到了他们头顶上。这些读书人并不从事农耕,他们用一些别的东西交换粮食,当运输被阻断,或者无法交换时,他们也就不可避免地陷入缺粮的危机。
如此看来,与今天遭受封控的每一座城市都存在一定相似之处。每个发帖人心中的愤懑也应该都可以用子路的这一句质问来概括:君子也有穷困的时候吗?但我预知,一旦说出来,势必会遭到声讨。“君子”是谁?“穷困”又是什么意思?他们咬文嚼字。但我的意思是,所有被围困的人都是子路,都是君子,穷困则是指所有人的窘境,有的人捱得住,祈祷最好捱过新天地;有的人穷困至死,连尸体和姓名都无法留下。
对比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那朵乌云确实人为地笼罩在防疫的风暴中心,而身处其中的人就像是被陈蔡两国派兵围困的倒霉鬼。乌云之外,风暴照样席卷整个中国,虽不比封控城市那样惨烈, 许多边缘的地方仍受到了影响。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这种影响几乎小到可以忽略。虽然羞于承认,但我就是这样一个“幸存者”。疫情发生后,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昆明,昆明疫情爆发前夕,我又不知从哪里借的运,竟可以如此轻巧掠过,搬到了腾冲。有时候浏览网上潮水般的资讯,翻来覆去,内心冲动想写点和疫情有关的,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可写的,觉得很可耻。(既为我从头到尾的“好运”,也为“写点什么”这种想法)
好像自从疫情爆发以来,我就一直躲在穷乡僻壤小地方,轻巧地躲过了一些麻烦,也不知能不能躲到最后,但时常为一些琐碎的烦恼感到羞耻。
为此,友人给我留言,网络没有穷乡僻壤,他希望我能写一写我想说的一切。我到如今都还震惊于这句话,“网络没有穷乡僻壤”,它震耳发聩。虽然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说法,但也只是从我自己所偏好的那个角度,想利用它来说我想说的话:网络没有穷乡僻壤,但是在互联网的世界中,我们平头而不平等。
我先前所讲的“穷乡僻壤”是一个十分狭窄的概念,有具体的所指,小地方、风暴边缘。但是他后来指出的“穷乡僻壤”,对我而言是一个更加广阔、更为抽象的概念,它不自觉地让人滑向对平等的想象。如果网络没有“穷乡僻壤”,那我们每个人在这里所呈现出来的生活为何如此地不同,还是说它只为我们提供“均等地”在这里讲述自己生活的机会。而我们真正所处的那个现实世界里,当灾难到来时,必定会有一些倒霉鬼被笼罩在阴云之下。有边缘就会有中心,风暴剧烈,在所难免。
就在这样的时节,
@阿川 离开了我,去到离风暴更近的地方;相熟的朋友却打算逃往边缘,想要为自己做点事,希望能够为自己活一次。我在电话中听闻那些发生在他们周围的繁复而僵硬的防疫措施,一时间感到心乱如麻、困惑不已——主要是为我自己,我究竟是选择继续“躲避”,还是前往风暴中心。我的心里大概早已有了答案,无论如何我都会选择云南作为归宿。但在此之前,或许可以曲折一下,可以往“中心”去,看看那些并非“穷乡僻壤”的地方是如何坍塌、如何毁于一旦的。
何苦绕得这样远,最终又要回到《谪居粮绝请学于农将田南山咏言寄怀》这首诗来,前人解析说,诗歌表达了诗人“不鄙夷农事”的思想感情。如果说“孔子在陈绝粮”的故事里,子路问出“君子也有穷困的时候吗?”是天真,那此处“不鄙夷农事”的解读则让人叹息,几乎可以说是愚蠢了。
想起之前不经意翻到的一篇本地农业资讯,标题大概是“年轻农民有必要种地吗”之类的,一些没有昵称、顶着初次登录时平台分配的那一串字符的用户留言道:不种地吃啥!难道人不吃人吃的东西吗!都吃高科技呀!人类可以离开高科技,人类永远都是离不开种地的。
我暗自想象着,这些用户或许就是当地会上网的一部分农民,即便不是,他们的语气也最仗义执言、最像农民,只有农民对庄稼和土地的依恋最深。
王守仁当然不是农民,但是他“采用”了农民的办法。“岂徒实口腹,且以理荒宴”,难道仅仅是为吃口饱饭?并非如此,待丰收了还要用它请客设宴;收割遗下的颗粒就留给乌雀吧,有剩余下来的粮食则散发给穷困人家;明天早晨就带着农具去垦荒,山间寒冷易结冰霜莫误了时光。
原文中就用了“贫寡”这一词,对于收获粮食的“分配”,也是每个人力所能及的。
这首诗里还有两条注释让我印象十分深刻,也一并摘了过来:
在陈:语出《论语》“在陈绝粮”,后人以“在陈”作为绝粮的代称。
温见:温,不满、愤怒的样子。见,同现。意思是表现出不满。
后人以“在陈”作为绝粮的代称,但是曾经武汉物资短缺的情况过去了这么久,人们也没有学到“在武汉”的教训,现在的“重灾区”上海不仅重演了武汉的悲惨遭遇,而且境况变本加厉。只看到一张不明真假、似乎传播一段时间就会被遗忘的词条截图:上海,强迫(某人)做(某事);强迫(某人)到(某地)。例句为:在一些城市里,无家可归的人被迫离开街道。
“温见”这个词,如果不是从整句诗来看,连我都不明白到底指什么,因为今天并不常用,也不常见。但也许因为之前不断上热搜的官方宣传词条“中国人骨子里的温良”太具有讽刺意味,我在看到“温见”的一刹那,就联想到了与它如此相像、但意思竟完全不同的词语,“温良”。当一个人的自由被剥夺、生活无法保障的时候,确实就应该表现出不满和愤怒啊,怎么会是“温良”呢。
但我也知道现实情况是什么,我们连“自由”二字都无法打出来。我们真的均等地享有在互联网中诉说自己生活的机会吗?网络究竟有没有穷乡僻壤?如果承认有,那我与我的同胞所站立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成为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