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真正經歷過黑暗的人才理解,找到一絲光芒,無論來自什麼源頭,有多麼不容易;如果真的找到了,會多麼珍惜。這股力量如此深邃,當下的我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甚至呆若木雞;然而即便多年後,就在為此碼字的這一刻,我全身依然克制不住地瘋狂地顫抖,哭得像個垂死的老人。
一
多年以前,我正經歷一次重大的人生危機。感情、事業、健康、原生家庭幾塊領域同時爆裂。那種“透心涼”的寒冷(並非生理上),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恐怖。真正經歷過痛苦的人知道,你不可能去網上吐槽,或是找個免費占星師看盤啥的——根本不會!你只會發了瘋般、不顧一切地、不擇手段地尋找解脫之道。
我嘗試了很多方法都沒有效果。機緣巧合,我讀到占星師R的文章,受其文采打動,我想嘗試一下人生第一次占星諮詢。此前,雖然我對占星學抱著狂熱的興趣做了相當多的學習甚至研究,但從未以任何身份參與過真正的占星諮詢。加了微信後她立刻報價500(那還是多年以前),並聲明先付費才能預約。而我毫不猶豫地立即轉帳給她,儘管這絲毫不符合我一向謹慎的消費習慣:因為我已經發了瘋般、不顧一切、不擇手段。
終於盼到了預約好的時間。溝通是通過電話進行的。我放開了膽子去傾訴,但R的表現似乎很清冷。她給我的建議是多和別人分享我的故事、我的感受。我有些愕然:我的感覺告訴我,這麼做似乎並不對路;更何況,作為活了半輩子的人,無論從親歷的經驗還是讀到的智慧,這麼做似乎並非終極的解決之道。(坦誠地說,直至現在,已經作為全職占星師數年的我,絞盡腦汁都沒弄明白,R是根據星盤的哪些配置,或者交流的哪個細節,做出這個建議的)諮詢結束前,我弱弱地問了句:“我可以做占星師嗎?”R猶豫了幾秒,依舊冷冷的說:“um……據說土象重的人都不太適合做占星師吧……”(次年我將這一結論帶給我的一位占星老師,他聽到後大驚失色,不是因為這一結論本身——實際上,他馬上為我列出幾位所謂“土象重”的占星大師——而是因為她表達這一結論的方式)
儘管這場諮詢並沒有讓我感覺到多少熱度,但我必須信賴R。於是,諮詢結束後,我立刻投入了比工作中還要強大的執行力:去分享。不管是熟人,還是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比如房產仲介——我都鼓足最大的勇氣、見縫插針地講述我的故事和感受,隨後傾聽他們的意見和回饋。然而,正如我預料的,儘管他們確實表現出了熱情和同情,但他們很難做到理解;甚至,有時他們的觀點讓我反感。
但我不能放棄。我沒有別的選擇。在上海地鐵的月臺上,我翻著手機裡的通訊錄,徘徊良久:還應該找誰呢?
試試女生吧。或許是因為我交談的對象都是男生為主,換一下沒准會更好。於是我想到了Y。Y是我多年前的同事,我們工作上合作一向愉快,但是好久沒有聯絡。可是,她早已跳槽到陸家嘴的金融公司,正做得風生水起,是否願意見我這個平庸之輩呢?我以前還是她的領導呢。我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給她發了消息。未料對方非常熱情。我急不可耐地請求當天下午就見面,她爽快地答應了。
我們在陸家嘴綠地(比咖啡店更安靜,這也是我的要求)找了個凳子坐下來。我開門見山地表明了來意。透著急迫,焦慮,無奈,尷尬,脆弱。她帶著一份矜持,但非常禮貌。她說話很慢,動作也很慢,這讓我的心稍微安定下來。她始終認真的傾聽,沒有讓我感到她心中絲毫的驚訝或冷漠。她在講話前總是會停頓幾秒鐘,似乎在爭取思考的空間。
終於,她提了一句:“為什麼你不跟對方溝通呢?”
對啊!我好像突然醒過來一樣。但我還有些“不服氣”:“我溝通了呀!”
“那是微信溝通啊!你必須現場溝通,當面談呀!這是你以前常跟我們說的——要掌握不同的溝通管道、溝通方法——你忘了嗎?”
對啊!對啊!我仿佛被人抽了耳光一樣。但我還是不解:“可我為什麼忘了呢?”
“因為你是當局者迷啊!”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談話的結尾,我依然不免流露出悲觀情緒。Y不假思索地說:“你是非常有才華的人。而且你的很多想法、認識是遠遠超越你的年齡的。真的。你不知道我一想到以前你跟我講的許多,那真是……一點都不像那個年紀的人能說出來的話……你真是太有才華了……你一定要有信心。”
她當然太高估我了。而且,我向來習慣與外界的評價——無論好壞——保持距離。然而,只有真正經歷過黑暗的人才理解,找到一絲光芒,無論來自什麼源頭,有多麼不容易;如果真的找到了,會多麼珍惜。Y對我說的這些話,包括當時她的語調,神態,臉頰上的細微顆粒……自此,便全都刻在我的腦海裡,靈魂深處。這股力量如此深邃,當下的我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甚至呆若木雞;然而即便多年後,就在為此碼字的這一刻,我全身依然克制不住地瘋狂地顫抖,哭得像個垂死的老人。
我終於挺過來了。Y不是所有原因,但是重要原因。每當我回憶這場過往,對Y總是心懷感激。她不是占星師,也沒有多少心理學背景,她跟我的談話沒有使用任何目的性的技巧,也不具複雜的動機,我跟她的聊天更沒有付費——但她幫助我找到了癥結和希望。而且,一切進展的如此輕鬆、自然,沒有任何刻意的準備、策劃。毫不費力,毫不複雜。
因為她有一顆想幫助我的、簡單而又純粹的心。而我當時為了尋求救助不顧一切。她的心與我的心相應。
而占星師R,雖然附有很多完美的標籤:ISAR證書,知名占星培訓機構就職,富有文采的占星文章,龐大的粉絲群,英國碩士學歷……而且為了這場談話,我和她都做了足夠的準備。但她連安撫我的情緒都沒能做到,毋寧說智慧地引導我擺脫困境了。占星師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完美的面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但與她的交談同樣深深地印在我腦海裡。它一次又一次提醒我反思,作為客戶,該如何甄別和期許占星師;以及作為占星師,到底該具備什麼資格,該如何面對客戶。
而這組同一時間發生的完全對比的經歷,讓我反省最多的問題便是:我們尋找占星師,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或許,與尋找一位朋友,一位智者,一位有同情心的人無異。人生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強者往往會自己面對並解決困難。但即便強者都有脆弱的時候,更何況本來就脆弱的我輩凡夫呢?所以我們需要別人的説明。最幸運的,家人、愛人就可以承擔這樣的角色。差一點的,朋友、領導、老師也可以。有些時候,家人、朋友,所有認識的人,誰都幫不了我們,那就要試試諮詢師、占星師了。換句話說,占星師就像家人、朋友、老師一樣,幫助我們明白事理,看到真相,有更多信心、更多安全感,只不過採用特殊的工具作為媒介、提高效率罷了。
諮詢師也是一樣,只不過換了另一種工具,但是殊途同歸。占星師、諮詢師、各類顧問等等,其實都是同一個果園、同一片土地開的不同的果,彼此沒有高低優劣之分;而澆灌這片果園的,便是由家人、朋友、老師才能體現的愛護之心;園裡的人可以根據需要自行選擇適合的果,只要解渴又愛吃就好。如果我們在口渴的時候,身邊始終都備有足夠可口的水,就如同我們始終有家人、朋友,在需要的時候總能以適當的方式説明我們;那麼,我們何必折騰大老遠,到果園裡去摘果子解渴,就如同何必花那份時間、精力、金錢,去請尚未謀面、不知深淺甚至真偽的占星師,傾吐“家醜”,甚至依賴他們呢?
所以,占星師的工作其實一點都不神秘、玄妙,它的本質很簡單,便是在必要的時間、空間或事件上,彌補當事人的家人、朋友、老師這些角色的缺失;也正因此,它又很複雜,因為它含著滿滿的分量,同時它必須足夠的純粹。占星師這一身份,以及占星學這一學問,都是一個面具、一個終端、一個果而已;其根源和靈魂,是一顆為對方著想、幫助對方的心。這顆心回應對方內在深處的脈動和召喚,試圖溶化彼此的邊界,深深融入,甚至包容一切——心心深應。
大概這才是占星諮詢的本質吧。世俗中大概沒有哪份職業比占星師更強調心心相應,而且要將其落到實處,看得見,摸得著,容不得半點虛假。因為它糅合了科學與神性、心理與靈魂、世俗與宗教,利益與奉獻。
二
諷刺的是,占星學及占星師一直躲在邊緣地帶,為世人所不齒。
為什麼呢?
看一眼現實中的占星界,即便是傻子也會想明白。一提到占星,無論是占星師還是客戶,馬上聯想到的一個字便是——准。網路上跟占星相關的討論或報導,最能吸引眼球的還是一個字——准。朋友圈佔星師的自我推銷或是客戶的熱情推薦裡,最常出現的一個字還是——准。
不信你現在就可以去看看。
問題不在“准”本身,而是將“准”當做金科玉律,唯一的標準。占星師不顧一切地想要准,要麼是為了膨脹自我,證明自己技高一籌,神通廣大;要麼是為了收益。客戶不顧一切地想要准,是為了想從占星師這裡獲得永遠無法填滿的安全感。
連接占星師和客戶的,如同這個社會裡的很多組合一樣,其實只是一種病態的“癮”。而已。
為了不顧一切的“准”,自然衍生出對技巧的癡迷。於是占星學變成了解盤學,或者十足的占星“術”。占星師變成了技工。占星界,無論行家還是愛好者,永遠在討論技法。這些技法的標準當然只有一個——准。而且,在當下飛速變化的社會,這些技法的習得務必——快。
占星師,和客戶,不會冷靜下來考慮,在一番“神示”之後,在滿足客戶的“要求”之後,到底彼此的身心有何變化?彼此未來的生命有何影響?占星師不會考慮,我為什麼要做占星師?客戶也不會考慮,到底我想從占星師那裡獲得什麼?怎樣才是真正對自己好?
如我在另一篇文章(可視作此文的姊妹篇)所言:
“當我們作為占星師,自信滿滿地向客戶傳達‘神諭’,我們是否完全意識到我們的語言,包括我們的語氣、語調以及所有不甚起眼的細節,對客戶身心產生的巨大影響?而當我們作為客戶,我們是否有能力保持基本的清醒,去鑒別或者應對,占星師是以一種微妙但持久的方式,在侵蝕我們的意識或能量場,還是在滋養它們?”
——《哇!好准!》
沒有這樣的課程。沒有這樣的討論。甚至沒有這樣的要求。這些問題太虛無、太高大上、太裝逼了。槽。
三
佛經中隨處可見嚴禁占卜的要求或戒律,以及占卜之危害。
“若佛子,以噁心故,為利養販賣男女色,自手作食,自磨自舂,占相男女,解夢吉凶,是男是女,咒術工巧,調鷹方法,和合百種毒藥、千種毒藥、蛇毒、生金銀毒、蠱毒,都無慈湣心,無孝順心。若故作者,犯輕垢罪。”
——《梵網經•菩薩心地品》
“持淨戒者,不得販賣貿易、安置田宅、畜養人民奴婢畜生,一切種殖及諸財寶,皆當遠離,如避火坑。不得斬伐草木、墾土掘地、合和湯藥、占相吉凶、仰觀星宿、推步盈虛、歷數算計,皆所不應。節身時食,清淨自活。不得參預世事、通致使命、咒術仙藥、結好貴人、親厚媟慢,皆不應作。當自端心,正念求度。不得苞藏瑕疵、顯異惑眾。於四供養知量知足,趣得供事,不應畜積。此則略說持戒之相。”
——《佛遺教經》
“若諸有情,得病雖輕,然無醫藥及看病者,設複遇醫,授以非藥,實不應死而便橫死。又信世間邪魔、外道、妖孽之師,妄說禍福,便生恐動,心不自正,蔔問覓禍,殺種種眾生,解奏神明,呼諸魍魎,請乞福佑,欲冀延年,終不能得;愚癡迷惑,信邪倒見,遂令橫死,入於地獄,無有出期,是名初橫。”
——《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
“若疾病者,狐疑不信,便呼巫師卜問解奏,祠祀邪神;天神離遠,不得善護,妖魅日進,惡鬼屯門,令之衰耗,所向不諧。
……
“為佛弟子,不得卜問、請祟、符咒、厭怪、祠祀、解奏,亦不得擇良日良時。”
——《阿難問事佛吉凶經》
讀過佛經的人都會明白,佛教並非意圖否定占卜這項技術的功能(很多精通數術的大師都與佛教有關),而是深知其蠱惑人心的弊端。作為一向強調修心為主的宗教,當然會要求弟子遠離占卜。換言之,如果希望從事這樣的工作,必須先端正其心。
道家向來是反對各種技術、技巧的。《莊子》記載了一則故事。子貢外出時遇見一位老人,灌田時又是挖溝、又是端水,大把年紀,折騰了半天,累得不行,卻無甚卵用。子貢好心提醒他:怎麼不用灌溉機呢?一會功夫全部搞定,人也輕鬆?老人聽後有些生氣,隨後冷笑著說:
“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 ;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莊子•外篇•天地第十二》
原來這個東西老人真不懂嗎?只是不屑罷了。因為他有更看重的東西。子貢畢竟是孔子門生,馬上明白了,並且非常慚愧。回去的路上,不禁感慨:
“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
——《莊子•外篇•天地第十二》
這則故事充分表明了莊子對純粹心志的追求和技巧功利的排斥。但莊子還講了一個似乎為本文量身定做的故事。
鄭國有一位看相的大師,可相出人的生死存亡,精准到別人看到他就要跑的地步(這個描述很值得玩味)。一位名為列子的求道者,覺得他比自己的老師壺子還厲害。壺子對他說:“你其實八字還沒學到一撇,卻喜歡到外面嘚瑟。心志顯乎外,別人怎麼會看不透你呢?讓大師來給我看看相吧。”
大師一來,看到壺子後便私下告訴列子,其師命不久矣。列子眼淚汪汪地稟告老師,誰知老師說:“我只是向他顯示幽閉之地貌而已。讓他再來。”
大師又來看壺子,隨後告訴列子:“遇到我真是你的運氣呀!你的老師有救啦!”誰知老師隨後卻說:“我只是向他顯示浩浩之天象而已。讓他再來。”
大師再來,居然嚷道:“你的老師看起來好亂……你讓他齋戒幾天吧,不然不好辦!”壺子隨後說:“我只是向他顯示天地平和之象而已。他看不出端倪,只好託辭。心法有九,我已示其三:止水之心,流水之心,悠遊之心。再來!”
這次大師看到壺子,尚未立定,撒腿就跑。列子追尤莫及。壺子解釋說:“這次我顯示天地未生之象,完全與他虛與委蛇,變化不定,他肯定是嚇壞了。”
列子徹底折服了。慚愧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這個故事中,大師與壺子的鬥法,代表了術與道,物與心,人與天的較量。大師雖然技術超前,精准無比,但他的技術有個致命之處:受到感官和大腦的限制。更要緊的是,他不自知,自以為境界頗高。所以,用來應付凡人還可以,一旦遇到以心為媒介,力圖打破人的各種局限、人天合一的悟道者——實際上,也代表了我們每個凡夫俗子的至高追求——便屢戰屢敗。這種追求,一直都是東方智慧的核心:於內獲得身心的解脫和安寧,於外則可濟世救人。因此,這則故事收錄自《莊子》內篇中,名為“應帝王”。
東方的傳統智慧,對於包括占卜在內的所有技術,都是極端審慎,甚至排斥的。甚至我們一直標榜的神乎其神的姜太公,也曾說過:“枯骨死草,何知而凶?!”然而,當今的易學傳播大師曾仕強多次感慨:“現在的人學易經,都在研究預測占卜,可是最重要的易理,卻越來越忽略了。”一位我接觸到的占星前輩也說:“雖然我們講了那麼多的技巧,其實占星諮詢的關鍵,還是——溝通。”生活在技術驅動的二十一世紀,我們不可能離開技術。但是,那句流行的口號是這樣說的:技術,以人為本。(不是反過來)那麼,往深處說,人又以何為本呢?
那個叫嚷了幾千年卻沒多少人能夠踐行,然而作為今天的占星師又無法逃避的——心。
四
一位我的客戶L,同她的命理師合作幾十年了,非常信任。作為女生,很年輕的時候,她就反復請教過這位命理師她的感情走向。命理師總是悠悠地說:“放心,你一直會有男生陪在身邊。”
然而,過了幾十年之後,當L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一段段感情傷痛中走進走出,並且花費了巨大的代價,最終認識到一切的真相和原因之後,她不免對這位命理師心生憤怒:“我曾經因為他說的話而安心,甚至認為自己很有魅力。尤其是每次感情挫敗之後,我並未深度反省,總是幼稚地幻想著還會有更好的未來。可正因此,我一次次再陷黑洞。我不能把我的不幸都歸咎於他,而且他所說的或許也是心懷好意,也確實符合事實——但無論如何,那對我是一種誤導。”
是啊。或許確實心懷好意。但多年以前,面對L真誠的疑問,如果這位命理師是L的父親,對這位倍加疼愛的女兒,他會怎麼回答呢?
如果是她的朋友,對這位重情重義的閨蜜,他會怎麼回答呢?
如果是她的老師,對這位寄予厚望的學生,他會怎麼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