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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來電。第三通。選擇掛斷。
爸來電。第十通。選擇掛斷。
你似乎無法再承受更多問答;事實上,如果留白堪作一種回答,那你早已回應過數千萬遍。
自從把他的來電顯示改成「房東先生」,你連內心的規則也一併修改了,切斷電話的速度可謂疾如風雷,快過眨眼。鄰座的男人用餘光瞥了你的手機一眼。他在兩小時內旁觀所有來電震動,你於是將漆黑的手機背殼翻轉朝上,鎮壓那些厚積如便籤紙的來電顯示。
黑色手機磚發抖,你忍不住強迫症,拿起來瞄了一眼。一則你爸的訊息。
「要事商量。接電話。」
見字如晤,你爸說話向來冷硬,倘再不舉措,接下來就是連名帶姓的教訓。
水杯是空的,你該立刻回電,還是可以起身加水?
玻璃杯被店員拾起,注水的方式像勉為其難把水倒進正確位置。你盯著上漲的液面躊躇,她斜睨你呆滯的眼神。
「你怎麼還不走?」杜葳的同事駱,每每見面招呼,就是問你何時會消失。「先生你坐很久了,佔便宜很可恥喔。」你連忙再點一杯飲料。
駱的敵意一向清晰分明,你不清楚那到底所從何來,不過習慣於冷言冷語,反而使你備感輕鬆。
私人時間,你擅長躲避與生活圈相關的人事物。幾年前你一進入這座陌生的城市,便決心要搶在熟悉感淹過胸口之前,劃出個人的庇護區,由是這間位在另一個學區的咖啡廳成為你的迦南地;你在此地呆若木雞,不思不想,你是真實人生的計時人員,把握零碎的午休褪下布偶裝,蹲踞牆角,無謂於愛與夢想,時間一到再上街扮演你的理想人格。今天遇見駱是你的失策,你本已背下杜葳和駱的班表。
把水喝完,就回電給你爸,你安撫自己。水杯液面平淡如鏡,只在眼裡卻落不進心底,你的胸口滿是從緊繃的太陽穴入侵的,密不見光的水泥,喝水似乎不再具備功能性,那反正澆灌不了任何東西。
風鈴叮噹作響,咖啡廳門上的一片清脆提醒,深怕你忘了不是接通電話就能立時暴死,任由你從此地逃離。戶外天朗氣清,晴光灑落,你在騎樓下旁聽電話嘟嘟聲如鐵銬鋃鐺。
喀嚓。你爸和你互相招呼,語氣比點餐時更冷漠而無義。
「你在忙?下次早點接電話,有什麼事比你的未來重要?」
你在「請謝謝對不起」當中挑選了適當的詞語回應。
「別出國了,我已經和業界的朋友商量過,你找個老師跟進研究所,走個過場,多一點學歷比較有保障。你從小就是家裡的驕傲,這次一定也沒問題。」
你在「請謝謝對不起」當中挑選了適當的詞語回應。你說我會努力。
「你姑姑家那個大堂哥最近又升遷了,交的女朋友跟他一樣T大畢業,兩個人在上班時間以外積極做副業,看起來有聲有色。這就叫『斜槓青年』是吧?」
你說我會努力。
「最近跟女朋友怎麼樣?還跟家裡做律師的那個學妹在一起吧?人家又聰明又懂事,你們好好相處。」
你說不出話來,得想想杜葳的笑容以蒐羅答句的素材。瞬息間,你憶起陶又凌的睡臉,柔軟而閑靜,心甘情願的吐息,像你願意存在的人間那樣。你說,你對她很好。
人行道紅磚地有蟑螂、紙屑、檳榔渣、焦黑蜷縮的菸蒂。通話結束,你的球鞋將活物踩死,死物推進水溝格柵板的間隙,與世遙望的深淵裡,紅磚地越見整潔。
「打掃得真乾淨。」你身後有人說。
一轉身你就把她拉到無法從咖啡廳內看見的廊柱死角。這時可以喝點什麼就好了,你有許多需要吞嚥的不該問世的心緒。
「要告訴我一些秘密嗎?」陶又凌莞爾。「放心,我不會說出去。」
你握著她的前臂,配合氣氛微笑,可是演技欠佳。「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會聽嗎?」
「現在還問這種問題很傷人。你怎麼了?」
遲疑半晌,你說:「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陶又凌細細觀察你的表情,你試圖坦然以對,不去介懷可能被看穿的深度,還是禁不住稍微別過視線。雖然困惑,但她某種程度上仍舊玄妙地明白了你,你想。她張開雙手。
擁抱比你們所預期的都更接近對方。成千上萬的言語,沒有一句可容你把握,像捕捉凌空飛舞的花瓣,總是徒勞無功;你依循句法,鑲進適宜的詞語,陳列妥當又推翻,反覆無定。陶又凌要你先安靜別說話。
終於,你尋出說話的內容,深深一呼吸。「我只是個會打水漂的人而已。」
「是喔?」她輕撫你的後背。「我認識的陸東君還會拿書卷獎、辦社團活動、照顧每個朋友,比他認識的自己還厲害。」
而溫和的事物已然包裹住你:體溫熨出的香氣,棉質衣料的觸感,髮梢拂過手臂的瞬間,無分善惡優劣的容許……,使你一旦抱著她,就不能思考有關時限的問題。你更用力抱緊她,只為了靠近她的心。
喀嚓。快門聲。
「我應該用錄影才對。」
杜葳說,她的手臂勾著機車安全帽,手機鏡頭明晃晃地對著你們。
「學姊你可以面對鏡頭嗎?我想練習一下怎麼做才會討人喜歡。」
你們先是僵立,隨後匆忙從對方的臂彎裡收拾自己。
杜葳連忙放下手機,抓住你們二人的手臂。「為什麼要分開?你們抱在一起的畫面很好看,我還想再拍一會。」
「你怎麼在這裡?」你被鏡頭的亮光奪去了魂魄,慢了數拍才聽見自己的聲音。
「你應該要更驚喜一點啊?」杜葳拍拍你的後背,你觸電似地退縮。
她轉而面對陶又凌:「學姊,我們剛才在學校遇到的時候,你不是說你要回家嗎?這裡是你家?」
「我不是……。」陶又凌臉色煞白,竟用力抓緊你。
「你不是什麼?你根本就是。」杜葳轉頭盯視你,你讀不出任何熟悉的情緒而益發無措。「這就是你媽嗎?跟我認識的怎麼不一樣?」
「杜葳,你先讓我解釋。」你的腦海裡就算有提詞機,現在也已閃爍生煙。「我真的可以解釋。」
「我讓你說。每次你說得再爛,我都接受。」
她舉起手機對著你,像槍口抵在你的額際。「這次要說什麼?你們又只是很好的朋友?」
「你冷靜一點。」你用力一吞,不小心也吞下了舌頭。「我跟她不會變成朋友以外的關係。真的不會。」
「你們只是會做一些朋友不該做的事。」
杜葳說,眼淚自她的眼尾墜下,墜毀在衣襟,一漥幽深的隕石坑。
「用心對我說謊很困難,對不對?」
外邊不曾發大水、下豪雨、地震或雷擊,與之相反,猶是天光大亮,清爽透明的藍天偕同流雲舒展,路面交通井井有條,行人三三兩兩。麻雀飛落,電線輕微地搖晃。
你才知道審判來時不一定天有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