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劇畢,大批觀眾從香港演藝學院魚貫而出,然後三三兩兩地離去。我和朋友也是一邊回味震撼的尾二場目,一邊向巴士站前進。我依然沈醉在整套劇的悲劇餘韻中,不由得感嘆:「好可惜啊,我還以為他們兩兄弟可以好聚好散。」同行的朋友卻惆悵地說道:「那是不可能的。」半晌又嘆息道:「我們家就是這樣的。看這套劇就好像在重複看一次我們家的鬧心事。」
謝謝上天給了我一個相對包容的家庭,至少香港大家庭的常見劇目:各種貪得無厭、厚面皮、忘恩負義的討厭親戚,我們家(暫時)沒有。同時作為獨身子女的我,也沒有感受過兄弟姊妹間那種相愛相殺的暗湧。我必須承認,《最後禮物》這套舞台劇對我而言是震撼大於共鳴。所以這篇後感,我想分享一些在編劇莊梅岩筆下格外刻骨銘心的瞬間。
注意:以下內容含有大量對 《最後禮物》 的劇透!!!
《最後禮物》是由兩位重量級舞台劇演員黃子華和潘燦良主演,故事描述了一對闊別多年的兄弟,因為父親離世後的遺產分配再次見面,但卻令多年來的積怨一次爆發,最後演變成對簿公堂的局面。兄長歐陽晴一事無成,年少時闖下大禍而離家出走,結果一去不返幾十年。而弟弟歐陽曦則是別人家的好孩子,一生循規蹈矩地成長,並繼承了龐大的家業。
兄長妒忌弟弟天生聰明,能得到父母的信任,怨恨父母偏心;弟弟妒忌哥哥不負責任,但父母依然關愛哥哥,怨恨父母偏心。
歸根到底,所有怨恨的源頭也不過是一句:「不患寡而患不均」。物質如是,愛如是。
這裏,我必須帶入劇中醍醐灌頂的一場戲:兩兄弟對簿公堂時,看着他們長大的老下屬出堂作証時說道:「錢就係愛,係好市儈架,但係中國人就係咁,我哋呢輩就係咁,錫佢呢就會分畀佢,呢點你唔使同我拗!(錢就是愛,這麼說是很勢利,但中國人就是這樣,我們這一輩就是這樣。愛他就會分錢給他,這一點你不用反駁了!)」
這句話,是如此的赤裸,又如此的理所當然。我們總是說着:「說錢傷感情」,但同時又是這麼直白的一直用錢來衡量感情。過年時親戚給了多少的利是錢?子女之間誰給的家用多?照顧年邁的父母,誰出的錢多?誰出的力多?兩者能不能對等?
而當這個「錢就是愛」的議題以爭遺產的方式搬到法庭上,似乎又多了一層意義。兩兄弟是單純在爭金錢?還是在辯論一個由於雙親去世而再也沒有答案的問題:「爸爸媽媽比較愛哪個兒子?」
這一點,在高潮一幕中更為突出。庭審結束,哥哥敗訴,意味弟弟可以掌握所有的遺產分配。酒醉的弟弟心血來潮回父母留下的舊屋回憶舊事,不料竟碰上來偷東西抵押換錢的哥哥。兩人立刻「火星撞地球」,說了幾句便扭打倒地;兩個成年男人彷彿小孩子一樣邊打邊鬥嘴:「佢錫你多啲(他寵你多一點)!」「佢最錫你(他最寵你)!」
讓兩兄弟走上歧路的,是錢嗎?不,最初的導火線,是父母的愛。
「原生家庭」,又是它。
近年,或是隨着新一代創作者逐漸成熟,我們總可以從各種電影、文章、舞台劇等作品看到對原生家庭的反思。莊梅岩當然不是甚麼新人編劇了,但她筆下對原生家庭的討論卻同樣細微。造成這個悲劇的原因,被她分成了一塊塊碎片,隱藏在各個角色的隻言片語裏。
兩兄弟的父親,放在時下網絡流行的語境裏,就是一個標準的「鳳凰男」。在那個六、七十年代,他娶了家境良好的工廠老板女兒,當然少不了旁人的一些閒言閒語。他固然把高級西裝店的事業發展得不錯,但同時門戶之差也造成了他的吝嗇、自卑、和固執。
在老下屬的回憶中,他是「有點兒好面子」。但在兩兄弟的剖白中,和父親的回憶卻全是爭吵。因為好面子,所以他打罵讀書不好的哥哥歐陽晴,令他在家中失去自信。哥哥為了顯示自己不比弟弟差,嘗試和朋友創一番事業,結果卻是陷入騙局,甚至禍及家人。在還債的壓力和一直以來對家庭的不滿兩個原因驅使下,歐陽晴逃之夭夭,再也沒有回來。而弟弟歐陽曦呢,一直以來承擔着父親的期望,卻從來沒有獲得過讚賞。即使長大後的他已經掌握了家族事業的話語權,但老年的父親卻依然吝嗇於給予一點認同。他以狠毒的話語來彰顯自己的強大,甚至斷言兒子照顧他只是為了遺產:「你對我好不過是為了我那幢樓……是,我是又老又跛,但是錢在我手裏,我就是坐着也贏了你!」
這位死要面子的父親其實終歸是愛着自己的兩個兒子,因此在臨終前,他迫切地希望找回下落不明的大兒子,也會暗暗關心小兒子的婚姻大事。但如同我在
《媽的多重宇宙》影評中所說 ── 從來沒人教導過我們的家長,愛一個人是需要學習的。或許父母想要表達他們的愛,但兒女接收到的卻只有傷害。而這種最親之人帶來的傷害,影響了兩位主角的成長道路,同時一個個誤解最終造就了整個家庭的悲劇 ── 哥哥在意氣之下對弟弟痛下殺手。
他不知道,其實歐陽曦一早就決定把遺產平分,只是為了出一口氣而刻意把事情鬧上法庭。他也不知道,自己如果忍一忍,明天就能拿着一大筆錢和他的新家庭開始新生活。開放式的結局,也令觀眾也不住猜想:歐陽晴變成了殺人犯,那他兩個年幼的子女要怎麼辦呢?
莊梅岩用一個結構簡單的故事,讓觀眾真切地看到了:原生家庭帶來的傷害,影響了整整三代人,甚至更多。
這套劇目中精彩對白頻出,但我個人最震撼的卻是下面這句。
在法庭戲之前,兩兄弟有一段過渡的對話。哥哥放下身段來找弟弟,想和他和解以及認錯,來換取自己應得的部分遺產。兩人的爭吵中,歐陽曦衝口而出:
「我唔係要攞多啲,我係要你無!」(我不是要更多的遺產,我是要你沒有!)
那一刻,在短短十多個字中包含的強烈恨意震撼了我。
這就是莊梅岩強大的編劇能力。說到底,這次的劇本是一個很「貼地」的故事,甚至現實中的爭產案可能還要更戲劇性一點。但就是這麼日常的背景,這麼簡單的文字,莊梅岩卻能寫出如解剖刀一般鋒利地直面人性的對白,實在令人讚嘆不已。
就像劇中的一句非常點題的精彩對白所說:「會令兩兄弟打交個啲唔係禮物,係大整蠱。(會令兩兄弟吵架的不是禮物,是惡作劇。)」莊梅岩在劇場這個黑盒子中安排的不是標題所說的「最後禮物」,反而是一場命運的惡劣玩笑。
觀眾和兩位主角一起打開了這個盒子,收獲了絕望和痛苦。但當我們步出劇場,這何嘗不是一份真正的禮物?同受原生家庭之苦的人,或許可以從共鳴中獲得力量;為人父母的,或許可以藉此反思自家的家庭教育;將要成為父母的,也可以引以為戒。
畢竟就像喜劇大師卓別林所說:「人生近看是一場悲劇,遠看是一場喜劇。 」在人生這場荒誕的悲喜劇中,只有作為主角的我們才可以決定結局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