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金髮夢露》：這不是夢露，這是一部硬要寄生夢露的電影

《金髮夢露》上線之前可說是萬眾期待，但觀賞後留下的餘味，是一言難盡。我非常佩服女主角安娜．德．哈馬斯的精湛演出，也喜愛攝影、配樂、服裝、妝髮、美術設計等等，但導演安德魯．多明尼克對瑪麗蓮．夢露近乎充滿惡意的詮釋方式，幾乎要抹煞全劇組的心血。

本片改編自 2000 年同名小說，內容揉合美國傳奇影星瑪麗蓮．夢露的真實生平與虛構故事，從七歲那個還叫作諾瑪．珍的女孩如何受到母親虐待說起，拍到夢露人生的最後一刻。

《金髮夢露》全片都帶有回憶或夢境的氣息，看得出導演想達到的效果是「從瑪麗蓮．夢露的內心角度，描繪她對人生的感受」，所以即使片中許多事件為虛構，但整體營造出的現實狀況，確實可能與夢露的感受相符，也就是不斷被男人剝削。這類手法原本無可厚非，但讓人難接受的是，導演幾乎將整部片的每一幕都用悲傷填滿，彷彿夢露一輩子沒有快樂過，從未對自己有過正面的看法，對他人的剝削也無力反抗，是個純粹的、永遠的受害者。

劇本把驅策主角的動力濃縮到只剩一個──找父親。母親告訴諾瑪．珍，她父親是好萊塢的大人物，自己是因為懷上了諾瑪．珍才被對方拋棄。年幼的諾瑪．珍常被精神狀況出問題的母親虐待，因此將生父當做拯救她的唯一希望，終其一生想知道父親是誰，並且不斷找尋能保護她的男性（父親形象），甚至稱呼愛人為爹地，然而她始終沒能見父親一面。

而父不詳、母精神失常的經歷，衍生出夢露想要保護自己孩子的渴望，但總是事與願違。《金髮夢露》花費不少心力，用讓人非常不舒服的方式，描繪她的墮胎與流產經驗，並特別強調夢露對自己身體毫無掌控權（真的不想提那個模擬從子宮望出去的鏡頭）。她會與待在肚子的胚胎對話，那些胚胎像是她的內在小孩，是她修復童年創傷的機會，於是夢露一次一次想保護肚裡的孩子，卻又一次一次面對胚胎無法順利長大的傷痛。

這個版本的夢露，感情生活也幾乎只有苦楚，只要夢露稍有一絲絲的快樂，導演就會盡快將一切導向痛苦。

本片在夢露剛開始成名時，加入一段虛構的三人行關係，另外兩名男子是好萊塢明星的後代，同樣都被父親拋棄，因此與夢露同病相憐。這段關係是夢露在整部片裡難得開心的時刻，但在電影尾聲的一記回馬槍，把這罕見的幸福也奪走了。

後來與大聯盟球星的夫妻關係，電影描繪方式著重兩人差異，他們無法理解與接受對方的價值觀，婚姻快速結束；至於下一段與劇作家的婚姻，導演呈現劇作家雖然佩服夢露的才華與腦袋，但也在夢露身上看到自己初戀情人的影子，而當他走在紐約街頭，望見大樓外牆上夢露穿著白洋裝的巨幅廣告，那龐大強烈的形象幾乎要蓋過一切。到頭來，他娶的女人到底是誰？他愛上的是這個女孩的哪一個身分？

在兩段不幸的婚姻之後，導演採用非常糟糕的方式，描繪夢露與當時美國總統的緋聞。明明是一樁沒有確實證據的事件，導演卻將夢露被迫為總統「服務」的過程，以在我看來極度侮辱的方式表現出來──一邊是正在講電話的總統望著電視上的火箭升空，宛如粗鄙搞笑影片的性暗示，另一邊是夢露強忍眼淚以口替總統服務的特寫鏡頭，還維持了兩分鐘左右，讓本片的低俗程度在此刻到達不可忍受的地步。

至於夢露耀眼的事業與才華呢？導演似乎很不屑。例如夢露代表作之一《紳士愛美人》，在《金髮夢露》提及的方式，是讓安娜．德．哈馬斯復刻〈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歌舞表演，並提到夢露與另一女主角的片酬差異，此外還特意加了一段夢露觀賞《紳士愛美人》首映時失望地說「我竟為了這種片墮胎？」的段落，但《紳士愛美人》可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精彩電影，絕對沒有那麼不堪。

而讓夢露獲得金球獎喜劇／音樂劇類最佳女主角的《熱情如火》，在《金髮夢露》呈現出的部分是一小段〈I Wanna Be Loved by You〉的演唱，她唱到一半，忍不住因為傑克．李蒙的台詞有一句形容她的角色像「裝了彈簧的果凍」，對導演比利．懷德大發雷霆，認為在故意貶損她。於是，《熱情如火》這部超越自身時代的前衛喜劇、甚至曾被 BBC 邀請的兩百多位影評人評選為百大喜劇之首的經典，在《金髮夢露》就這樣被濃縮成那句「裝了彈簧的果凍」，彷彿只是一部令夢露引以為恥的作品。

我猜想，對夢露不熟悉的觀眾，觀賞完《金髮夢露》恐怕真會認為夢露拍的電影都很糟糕，只靠女主角賣弄性感。

《金髮夢露》不提夢露費盡心思開設自己的電影製作公司，不提她如何想爭取對作品的主導權，彷彿她只是隨波逐流任人擺布，而大家都在欺負她。然而，一個能在男女極為不平等的時代如此成功的女人，絕對沒有那麼簡單，連《夢露與我的浪漫週記》這部只描繪夢露一小段浪漫軼事的電影，都藉知名導演／演員勞倫斯．奧立佛之口，對夢露驚人的表演本能表達高度敬佩，並強調她能在電影圈達到這樣的地位，絕對需要許多努力與實力，不容低估，但片長直逼三小時的《金髮夢露》竟騰不出任何時間提及夢露在專業上的成就。

片中的夢露甚至沒有女性朋友（在現實裡，女演員 Shelley Winters 與 Renee Taylor 等人都是夢露的朋友），只有一個又一個不珍惜她的男人來來去去，夢露像是完全置身於社會之外的存在，無比孤立。

不過，即使批評了那麼多，我仍無法完全否定《金髮夢露》，因為它也有太多精采之處。首先，安娜．德．哈馬斯的表現讓人無比讚賞，最讓人震撼的是她身體與精神上的完全投入，抓住了情感面的真實，搭配對夢露一舉一動和說話方式的揣摩，以及妝髮造型師的不凡手藝，讓德．哈馬斯簡直變為夢露的轉世化身，她演活了夢露，也成功詮釋出躲在夢露背後的諾瑪．珍。

在攝影方面，導演與攝影師 Chayse Irvin 做出許多巧妙安排，例如電影前段，母親開車載著七歲的諾瑪．珍，朝著正在竄起森林大火、有「好萊塢」招牌大字的那個山頭開去，要找諾瑪．珍的「生父」避難，車子穿過重重煙霧與火花，畫面美得幾乎讓人忘記這兒多危險。也許好萊塢對諾瑪．珍而言，一直如這景象，是個地獄之火不斷燃燒的煉獄，但其美景又如此令人陶醉，她如飛蛾撲火般無法離開。

一小段在梳妝台前面的戲，原本憔悴流淚的諾瑪．珍在化妝師的巧手下，搖身一變成為風采動人的瑪麗蓮．夢露，綻放招牌迷人笑容，兩相對照更讓人替她強顏歡笑的面具人生感到難過。

在《熱情如火》的首映紅毯上，導演扭曲了粉絲與攝影師們的臉部表情與嘴型，他們雖然堆滿熱情笑容，卻也充滿令人害怕的執迷與失控，搭配聲音如槍響一般的鎂光燈，表達出夢露受到的關注如何吞噬她。

電影後段，透過聰明的剪接方式，讓使用許多藥物的夢露，先是迷迷糊糊在飛機上、又不知怎地到了戲院、再搭機、再到車上，用畫面捕捉夢露脫離現實的無力與失控，傳遞出「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醒來、為何在此」的徬徨感受。

《金髮夢露》的畫面在彩色與黑白、以及不同的螢幕比例之間不停調換，像是反映夢露內心的疑惑與混亂，也象徵這位時時被觀看的女明星，是活在各種不同規格的照片與影片中的，旁人從未能看見那個真人。

畫面的絕美氣息，遇上 Nick Cave 與 Warren Ellis 怪異又帶點暈眩感的配樂，捕捉到超現實的神韻，觀眾跟著夢露一起被關在這迷幻世界，幾乎像《噩夢輓歌》那樣，成為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金髮夢露》整體技術水準無庸置疑，但這精緻藝術作品終究讓人卻步，因為導演忙著逼觀眾體會夢露忍受的每一分羞辱，把她的光彩與快樂全部奪走，這究竟是幫她提出控訴，還是剝削她？

想想真實世界的夢露，目前在洛杉磯的長眠處，旁邊躺著特別指定要葬在夢露旁的《花花公子》雜誌創辦人海夫納，而這位仁兄當年僅花一小點錢向日曆公司購買權利，就順利將夢露尚未走紅時由於缺錢而拍攝的半裸照片，放上雜誌創刊號，其造成的熱賣讓海夫納後來得以建立他的事業帝國，但夢露可是沒被徵詢過意願、沒拿到半毛錢、甚至沒聽過一句謝謝。可以說，夢露於生於死都沒有選擇，得跟這位備受爭議的人物永遠相連。夢露生前死後承受的一切還不夠嗎？對她多一點尊重有如此困難嗎？我們需要在《金髮夢露》裡近距離看她痛苦地替某位總統服務好幾分鐘嗎？

《從前，有個好萊塢》上映時，有人認為導演昆汀．塔倫提諾將莎朗．蒂這位真實人物當成某種美麗形象，沒有什麼對白，是個缺點，但我並不認同。很多人首度認識莎朗．蒂的名字，恐怕都是因為她的一屍兩命慘案，畢竟她過世得太早，沒機會拍出更能流傳後世的經典作品，但塔倫提諾藉由《從前，有個好萊塢》把莎朗．蒂的光彩還給她，此後大家聽見這個名字，可能會想到她在派對跳舞的青春光芒、她溫暖的微笑、以及在戲院偷瞧別人觀賞她電影的興奮模樣。看了《金髮夢露》之後，我更感激當年塔倫提諾的溫柔，雖然「溫柔」不是創作者的責任，但這件事令我更加尊敬塔倫提諾。

我想，越是欣賞瑪麗蓮．夢露才華的人，越會認為導演安德魯．多明尼克的手法太過火，因為我們明知夢露的人生絕非如此狹隘，而從導演選擇擺進《金髮夢露》的素材來看，就算他不是帶著滿滿的惡意，至少也有深深的輕蔑。

當然，《金髮夢露》不是傳記電影，它是與真實事件揉合而成的虛構故事，不需要一切如實。不過，好的虛構往往能挖掘出更深層的事實，《金髮夢露》並沒有做到，它只是不斷放大悲劇，讓主角成為一個比刻板印象還要扁平的人，甚至與瑪麗蓮．夢露本人脫鉤到認不出來的程度。它不是超現實主義大師馬格利特以「這不是個煙斗」所指的藝術創造與再現，而是望著一綑水管硬要說是煙斗。

或許更適合觀看《金髮夢露》的態度，是將整部片看成對娛樂產業或粉絲看待女性方式的控訴，主人翁可以是個綜合體，可以代表從茱蒂．嘉蘭到小甜甜布蘭妮這些被傷害過的女人、也可以是哈維．溫斯坦的受害者們；又或許，本片可以是談一個內心受傷的孩子，如何辛苦背負著傷痛，在人生裡浮沉，終究被淹沒。但《金髮夢露》將如此殘酷又扁平的生命故事，寄生在瑪麗蓮．夢露這樣一個真實的人身上，就像死了也硬要卡位在夢露墓旁的海夫納一樣惹人反感。安德魯．多明尼克是個很有才華的導演，但我熱切希望他能將天分用在更適合的題材上。

延伸深度專文：〈難以復刻的銀幕女神：瑪麗蓮夢露〉 就在《釀電影》Vol.2「經典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