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雷警示,雖非劇情的直述或訴說,為了討論相關議題仍有所取捨,介意請斟酌閱讀
初春的發芽
《女人碎片》多次運用不間斷的長鏡頭,促使觀影者見證,女主角瑪莎的哀愁堅毅,就像坐上雲霄飛車一般,起起落落,也碰碰撞撞,有些時候,我們就這樣跟著瑪莎,一起被窒息的失落,勒緊了脖子。然而,觀眾跟瑪莎,不是從頭到尾都保持著親密,反覆出現的靜默,也讓人難以窺探,她的心路困窘,究竟走到何處,越是靠近,越像是走入大片的迷霧。
就此來說,觀眾與瑪莎具有一定的距離感,即使透過長鏡頭,我們緊密地共享了嬰孩脈搏停滯時的錯愕,卻不見得能進入她的心房。這般感受,也恰如劇中,其他角色的感觸。每一個人,都希望瑪莎做點什麼,但每一個人,都不知道瑪莎想要做什麼,或說在渴求著什麼。
於是乎,如同電影的標誌蒙太奇,大橋與河川,幾乎大半的時間,我們明顯地感受到斷裂與阻塞,我想,壅塞的愁雲,就是最為貼切的感觸形容。然而,這一部電影,不只講破碎,也講破碎後的拾起,為此,電影的冬日,會隨時間而慢慢走遠,如凍結的河岸,終究會因暖流的注入而流動,上鎖的心扉,也會因為春暖,而有花開的一天。彼時,斷裂的大橋,有了再次相連的一天,我們之於瑪莎的理解,則有了撥雲見日的一刻。
因此,雖然電影沒有講明,嬰孩的死因,但到最後,我們也明白瑪莎在追尋的,不是解釋,而是時間,她想聚斂自己的情感,藉以向母親與壓迫她的大眾,堅定講出自己要的不是復仇。就瑪莎,對於助產士的究責、判刑或賠償,都只是自我欺騙,她不想要跟母親一樣,用戰鬥對抗悲傷,雖然不明白女兒為何離去,但她相信,女兒的出生縱使只有幾秒鐘,也是要帶給人幸福,而非詛咒。所以,她拒絕將女兒殘存的溫柔,化身成扭曲她人的惡火,在失控的獵巫行動中,為了女兒,她要親手熄滅,炙傷了人的過頭正義與撻伐。
如前所述,在瑪莎的眼中,面對悲傷,不是只有戰鬥這個出口,或許,可以讓人獲得控制,抹除失落帶來的無力,卻無法引領她,找到再走下去的幸福。換言之,瑪莎已經掉落至失落的洪荒中,女兒的逝世,就是既定的事實,戰鬥或許像救生泳圈,讓人不下沉,卻無法阻止,心不被沖散。相反的,即使日常節奏,曾因脈搏消逝而停滯,但駐足的積累,卻也為瑪莎堆疊出足夠勇氣,得以坦然面對失去,然後跨越傷痕纍纍的生命凹陷。
回過頭來看電影中的蘋果,就因此不僅代表好奇、慾望、罪惡與苦痛,更承載了生命的延續。蘋果,之於瑪莎,如同新生的希望,帶有初春的氣息,稚嫩的純真,讓她想起為人為母的溫暖,還有弱小軀體,躺在懷中的陣陣脈搏,多麼讓她震撼感動。就算蘋果的魔力,無法讓人起死回生,卻能搭建出繫綁女兒與瑪莎的橋樑,甚至打磨出更堅毅的強悍,讓瑪莎依靠自身陰柔母愛中的涵容,化身成寒冬中的蠟燭,暖和自己,不被凍死。
電影的最後,瑪莎戴起了老公的毛帽,縱然沒有明確的交代,但我猜,瑪莎的溫暖,推動她去消融淤積的哀痛,促使本被悲愴凍結的男人,其時間與情感能再次流動,本漂泊在外的愛,也才再次歸港,綻放出稚嫩的生命之芽,一同依傍著幸福繼續航行。
停駐,有時是為了下一次的跨越
洩洪與放逐
《女人碎片》中,經歷到創傷的當然不只女主角瑪莎,更還有不斷跟她爭辯的母親,以及迷惘的老公。聚焦來看,瑪莎的母親,她不斷地想要掌握場面,只為了讓助產士付出代價,然而,如同瑪莎的面質,其背後目的,不是要保護女兒,而是要保全母親的價值與地位,即使從未說出口,但母親打從心底認為,女兒才是導致悲劇的關鍵,助產士,更像是為了維護面子與母女關係,而獻祭出的代罪羔羊。
以此來說,瑪莎與母親的衝突,就不只是因為對於後事有不同的打算,更因為兩人對生活有不同的想像,這份不同,則因應生長經歷的差異而來。不同於瑪莎,母親自小就體弱多病,若不能拿出底氣去競爭、反抗及表態,低頭認輸的她,隨時有可能被人拋棄。爾後,飽嚐恐懼而挺立的心,即使過了一輩子,深埋的創傷,也如烙印一般,無法抹除,總是隱隱作痛,讓人難以示弱,唯有武裝,才能讓人不再慌張,不再膽顫心驚。就此,我們很難責怪瑪莎的母親,就算她如同一座想要吞噬一切的深淵。
畢竟,母親的童年陰影,從未離去,猶如寄宿在身的怪獸,統治著母親的一言一行。我想,從頭到尾,母親都沒有想要傷害人,只不過,除了傷害,她不知道要怎麼保護自己,沒有人教過她,她也從未嘗試過不同的方式,她頑強地活到現今,那些未知的改變或失控,比如瑪莎的消極作為,在她眼中,滿載著地雷一般的危險,是一種不夠陽剛的脆弱,就像用玻璃包裹著炸藥,易碎且危險。
不過,當瑪莎在法庭上,堅定地講出自己的訴求時,母親明白了自己的女兒,不無知也不愚蠢,甚至比自己勇敢許多,能夠放下武裝這套盔甲,大方地擁抱,可能讓人遍體鱗傷的挫折,一肩扛起生命的殞落。彼時彼刻,法庭上的點頭,就像一把遺失許久的鑰匙,打開了母親的心結,讓她認知到帶著脆弱前進,也是一種力量的展現。爾後,這個轉變,不只擴展了母親的世界,更轉動了,原本已經僵化的母女關係。
除了瑪莎與母親,在這場失落的浪潮中,同樣也被淹沒的,還有瑪莎的老公,肖恩。肖恩跟瑪莎的母親非常相似,兩人同樣害怕被人看不起,同樣擁有頑強的性格,唯一的不同,則在於肖恩面對瑪莎時,能夠展現出水一般的溫柔,直到女兒去世之後,他的溫柔,也才隨著小生命的殞落,飄散走失。然而,走失的不只是他的溫柔,更還有他整個人的生命定位。
如同世界上的每一個男人,從小到大,我們都被賦予不能示弱的詛咒,但不示弱,不代表沒有脆弱,淤積的苦痛,堆得像座小山,肖恩卻無法表露,但又難以獨自面對。關係出現裂縫之後,沒有支柱的他,只能選擇再次逃回酒精構築出的堡壘,藉由麻痺與恍惚,抵抗那龐大卻無法消除的傷痛。由此可知,電影中的橋邊崩潰,其脫口而出的一句,我好想妳,指得不只是女兒,更還有總是相伴在他身邊的溫暖太陽,瑪莎。
綜合來說,雖然電影以女性為主要視角,但也沒遺漏男性的視角,甚至融合社會特有的期待,重點闡明,男人的自我放逐,通常都是因為無法回應社會價值,而延伸出的迷惘與惆悵。畢竟,在這個社會,男人不能脆弱,不能哭,不能求助,但又無法擁有足夠的力量,可以獨自挺過所有的傷痛。很可惜,原本的陽剛追逐,非但無法在需要時,拉人一把,甚至還把人推入,進退兩難的峽谷中,越是掙扎,越是壅擠。最終,只好一天又一天,渾渾噩噩地拖著自己。
恍惚,或許只是因為無法面對
掉了一顆紅蘋果之後
觀看《女人碎片》時,筆者的腦海,一直浮現《婚姻故事》的影子,不只是因為它們都在講述夫妻之間的拉扯,更因為它們都寫實到,讓人頭皮發毛。比如瑪莎與母親的爭論,就讓人想到日本的流行用語,毒親,將所謂的母愛,墊高成合理化掌控一切的崇高,或說免死金牌,意即臺灣人熟悉的情緒勒索,盲目地運用恐懼、義務與罪惡感來操控自己的小孩。
不過,透過前述的梳理,我們也會發現,惡毒的關心,背後都有著一隻,恐懼豢養出的怪獸,而這怪獸,也並非真的就是一種純然的邪惡。如果解開詛咒,就會發現,這之中,卸下了尖牙利嘴,躲藏的,不過就是一個,止不住害怕與眼淚的小孩。
誠如阿德勒心理學強調的,回到個人的表現上,我們不得不考量,人在脈絡中這一個現實,很多時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邪惡當然不會只有惡。愛,許多時候,甚至也交錯著許多的恨,我們無法全然地愛著一個人,然後不去討厭對方的某一部分,但是當中的恨,不見得會拖垮彼此的關係,被愛包裹著的恨,讓我們嘗試去溝通、同理與接納,並讓我們的愛,變得有血有肉,而非一戳就破的童話泡沫。就此,即使現實的愛,不夠完美,帶有諸多的瑕疵,卻也足夠我們感到幸福,進而能在愛裡面學習。
就如電影的尾聲,瑪莎再怎麼討厭母親的強勢,也都還是願意在生命的尾聲中,陪伴自己的愛,走完最後的旅途,並明白母親的愛,雖然討厭且矛盾,卻又是貨真價實。反之亦然,母親也透過瑪莎的抵抗與堅毅,理解到自己的愛,太過僵化與沉重,放手雖然令人害怕,卻是窮盡末路時,能夠破除幸福陰霾的利刃。
當然,電影的張力,不僅來自於角色的塑造,還因為高明的長鏡頭,恰如《1917》運用緊迫的拍攝來堆疊窒息感,《女人碎片》同樣綜合無法喘氣這一點,提升分娩時的情感渲染,讓觀眾隨著每一次的聲嘶力竭而皺眉,浸泡在近乎滿出的慌亂、焦躁與恐慌。甚者,令人印象深刻的長鏡頭,也不只一次,家族聚餐時的爭吵,同樣以長鏡頭鋪陳,相較於分娩時的步步逼人,對質前的延綿不絕,則塑造出暴風雨前的寧靜,讓觀眾心慌也心癢,暗自期待,角色的火花,真正點燃,或說引爆的那一刻。
說完長鏡頭,蘋果,則是接續想談,另一項引起諸多討論的電影元素。若從西方視角來切口,蘋果的象徵,非常多元,甚至充滿了矛盾。有人會說,蘋果代表原罪,因為它讓人類被伊甸園放逐,但也有人認為,蘋果代表夏娃的陰部,蛇則為亞當的陰莖,禁不起蛇的誘惑而吃蘋果,根本上指得則是污穢的性愛。
然而,在西方藝術家的眼中,蘋果卻是亮麗、鮮豔且高貴的象徵,好似穿戴著高潔的面紗,能夠比喻為美好的愛情,或做為幸福生活的縮寫。不過,在希臘神話中,蘋果又是掀起眾神戰爭的導火線,像是至高無上的聖杯,擁有蘋果的女神,就能擁有美麗冠號的加冕。綜合來看,蘋果承載著美艷、高貴、虛榮、忌妒、戰爭、禁忌與罪惡,這使得蘋果在象徵上,沒有固定的樣貌,涵容了各種光譜,就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凝視者的渴望與想像。
回到電影上,這或許也稍稍解釋了,為何瑪莎會靠攏著蘋果來療傷,一來是因為它的氣息讓她聯想到稚嫩的生命,二來是因為它的複雜與多樣,讓它可以折射出任何人的期望,這之中,當然包括了瑪莎心中,無所投放的一往情深。再者,電影中不斷出現的紅色,像口紅與大衣,都在象徵她的愛與強悍,緊緊相依不分離。某種程度,瑪莎對蘋果懷抱的不只是期待,更是一種堅定的內在連結,或說超脫生命的臍帶,讓瑪莎跟逝去的女兒,保持意義上的共生。藉此,破碎的心,才能帶著傷痕,茁壯發芽,進一步結實出飽滿的新生。藉此,代表鮮血與傷痛的紅,終能化身成滿盈的愛與勇敢。
破碎的心,經過雕琢,終能變成一朵綻放的花
結語
整體而言,《女人碎片》的敘說非常聚斂,也非常收斂,即使具有劇情的張力,卻沒有淪落為一昧地灑狗血,運用充足的影像技法,勾勒出每個角色的不知所措,其中的掙扎,進而因此立體,如同常人日常中會遭遇到的質疑、挑戰與挫敗。到頭來,電影之所以能有如此寬廣的涵容範疇,有賴於豐沛的留白,特別是瑪莎在書店找書一幕,觀眾不會知道她找到了什麼,只知道,她有了不同的方向,而這方向,幫助她把痛苦精煉成生命的意義。回到現實中,這或許正是我們面對生活困境時需要的,一個專屬自己的方向,一座能夠跨越寒冬的大橋。
全文圖片來源-Netflix
因應筆者受訓背景為社工與諮商心理研究所,撰寫上會以心理、社會、人文與哲學的觀點來延伸討論,若有興趣歡迎追蹤解影,解癮-影劇相談室或下方社群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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