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面試》

到了倫敦後，除了找房子，也開始聯絡之後教中文的學校。我從拿到簽證後，就一直輕鬆的以為有工作了，畢竟老師當時問我是否來英國，要請學校幫我留個位子。

直到我都已經找到住宿，老師也回台灣了，剩下我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城市，我這才收要一封面試的郵件。不管內容是什麼，我只想著：「還要面試？！那我如果面試沒上的話，豈不就沒工作了！」

我冷靜地回覆著郵件，檢查每個條件和要求，嚴謹地確保自己的英文郵件夠專業。

回覆完郵件，我開始緊張起來。「沒工作怎麼辦啊？！」「連台灣正職經驗都沒有，我在倫敦要怎麼找工作？」「英國求職網是什麼？」「付完2個月的押金和房租，我還剩多少錢可以存活多久？」 我毫無頭緒，因為我來英國前，連網路上的各種台英社團都沒加過，也沒查過任何資料。不過，目前能確定的是，我得在兩天內，處理好面試的一切。我除了試教，還得自己準備道具。但我沒有兒美教學經驗，更何況是對英國小孩。總之，面對當時所有的狀況，我就像隻還沒飛過的幼鷹，被踢下懸崖，被迫張開從沒見過的翅膀。

所以我說，我不會絕對肯定我的旅遊方式，但或許，也有人一樣喜歡這樣的未知和刺激感。

兩三天後，我穿著我的面試裝，帶著自己手繪和剪貼的教具，來到了試教地點。當時的我對英國仍然不熟悉，好像是到了哪一區的活動中心，裡面的某一層樓的其中一間教室。

進去之後，已經有兩個面試老師在裡面，旁邊坐了四，五個面試生。不管男生女生，大家都是穿著成熟正式的衣褲，帶著大人才有的妝。我猜，我當時看起來就像個醜小鴨一樣，而且還差點遲到。

試教的過程我沒什麼印象，但卻記得，大家都拿出從文具行採買的各式各樣教材，努力地解釋這叫做「紅色」，那叫做「三角形」，這些是「爸爸媽媽」，那些是「蘋果香蕉」。

而我呢，只拿出自己手作的圖卡，要和大家玩遊戲。

對了，我還記得，面試老師給了一位女孩一個建議，「妳裙子太短啦。」

我恍恍惚惚的過完了這一天，然後繼續煩惱著，如果面試沒上怎麼辦。我看，只能認命去找工作了。

在英國找工作最快速的方法，就是準備好履歷，直接走上街道，一間一間投。這真的很有效，也是很有趣的一個經驗。我在中文學校通知結果之前，做好了英文履歷。其實也不知道英國的履歷應該長怎樣，不過，我到現在都還是依照那個版本在做修改呢！

某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抱著一疊履歷，踏出門口。我沿著住宅區往外走，試圖放空腦袋，因為如果不放空的話，我會馬上掉頭往回走，然後告訴自己，等我準備好了再出來。

不過，我們從來不可能完全準備好，卻也是老早就準備好了。

只要你有一點退卻，一點懷疑，一點理由，你就會相信自己不是準備好的。但只要你跨出第一步，就會有第二步了。

走出了住宅區，開始出現一些小餐館、文具店、服飾店……我選了一間看起來最友善的店家，然後推開門。

「你好！」我直接走到櫃檯。

「嗨！」倫敦的店員都好友善，他們嘴角總是勾起最大的弧度，好像面對一隻可愛的小動物，準備認真和你交流。

「嗯……我正在找工作，這是我的履歷。」我抽出一張履歷往前遞上。「然後，呃，如果你們需要的話，可以聯絡我。」我結結巴巴地說。

「喔！好啊！」對方接過我的履歷。「我會給我的主管的！」

說了聲謝謝，我便走了出來。我深吸了口氣，發現這件事沒有想像中的困難。腦袋想過各種可能，多半是收到疑惑的眼神和拒絕。不過，又能多糟糕呢？我不期待任何結果，只求過程的精彩。

我就這樣走了幾天，從家裡附近，走到皮卡迪利圓環，再走到諾丁山門。最後，在諾丁山門的一家大型連鎖壽司店找到兼職。

我不知道在英國正職和兼職的差別有多大，但不管職位或年資，都有二十八天特休！我驚訝的跟他們再三確認。因為，在台灣沒看過這個數字啊！

找到兼職後的幾天，我就收到了中文學校的錄取通知。

正當一切看似順利時，也要為一段旅程的開始做準備了。我開始要申請銀行帳戶，手機門號，國民保險……

其實，當時的我對這些東西真的很陌生，因為在台灣的學生時期，都是在爸媽名下處理的。我來英國，也沒有請代辦，所以當我一個人在倫敦時，只能鼓起勇氣，直接打電話給政府。在台灣沒做過的事，都在英國被迫學習了。

出國打工度假過的人，想必也有這段經驗。

當時的我，坐在書桌前，拿著房東的電話撥出號碼，緊張到不曉得要問什麼，也不知道如何開口。電話響了幾聲後，就膽小的掛斷。我做了第一步了，接下來是第二步。我再次撥打電話，終於開口了。我聽到了濃厚的倫敦腔，還有一堆連中文都不懂的英文字。於是我又掛斷電話，再整理一次，然後繼續撥電話。接著就是重複不斷的問答，請對方再講一次，再講慢一點，最終使得對方開始不耐煩。於是，又掛斷電話。我需要整理情緒。

必須要整理情緒的。因為撥了幾通電話後，什麼都沒辦成，只得到挫敗。然而，在拿到國民保險之前，其他東西是沒辦法申請的，連正式合約也拿不到。所以，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打電話。

終於，經過了多次的練習，我申請到了國民保險號碼，但是要一個禮拜左右的時間，才會核發下來。所以，這段期間，其他事也辦不成。

正當我認為可以休息一下，等著號碼核發後，再來處理其他事情時，就收到了中文學校的電話。

「喂？」

「喂？怎麼只有說喂？你要講名字，要打招呼啊！你知道這樣很沒禮貌嗎！如果你知道我是誰，就要問好。如果你不知道我是誰，就要自我介紹，然後反問我是哪一位啊！」

我嚇了一跳，喉嚨卡住。

「啊……老師好。」

「你好，你申請到號碼了沒啊？」

「有了！但是還沒核發。」

「怎麼那麼久？那銀行帳戶呢？」

「銀行說要有國民保險號碼才行。」

「你確定嗎？你問了幾家？」

「別人推薦我一家銀行。」

「去問別家啊！你怎麼那麼傻！一家一家問啊！」

「喔……」

「那手機門號呢？你總不能一直用預付卡。」

「手機要有銀行帳戶才能申辦。」

「唉呀，我跟你說，英國政府處理事情很慢。這樣要等多久？你應該去問有什麼其他方法啊。怎麼會這樣處理事情呢。」

掛掉電話後，我愣在街道上。所有清脆鳥叫聲和樹葉婆娑的沙沙聲，全被電話另一端抽走，沒有一聲提醒，徒留我腦袋裡嗡嗡的耳鳴聲，和緊張而強烈心跳聲。原本綠意盎然，動畫場景般的倫敦，瞬間失去色彩，剩下黑白的底片。就如同攝影師朝著微笑的我按下快門時，突然一桶冷水潑濕全身，畫面停留在我驚恐的表情上，暈開的妝容上，和濕冷發抖的身體上。

我以一個獨自出遊，體驗異國生活的角度看待自己，但，在當地人眼裡，我似乎是個不會處理自己生活的人。

我抬頭望著天，英國的天空好寬廣，越看越覺得自己是個掉在又深又大的井裡的小灰塵。

明明我還在熟悉身邊不同的人種；調適不一樣的生活方式，習慣英國的文化，適應這似乎只剩下我一個人在的世界。

也還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嘗試著沒吃過的食物，沒走過的道路，沒看過的店家，沒聽過的觀念，沒用過的資源……一切都好新，什麼都不懂。我以為可以享受這樣的新鮮。不過，此時的我，好像一個不合格的成年人，連講電話的「喂～」，都可以在我身上打一個大叉叉。

壓力席捲而來，找住宿的，找工作的，找身分的，找定位的，在空中累積成一塊大石頭，然後「碰！」的墜落，把我壓扁黏在地上。

其實，好多時候，腦中會閃過一片空白，然後回過意識，才記起自己還存在著，一個人，在異鄉。

我失落的走回家，沈重的坐到小房間的床上，開始崩潰大哭。

我不想承認自己脆弱，但所有的委屈和無助，已經多到沒辦法再裝作不在乎。也因為日夜顛倒，連找台灣的家人朋友聊聊，都沒辦法。

這通電話，只是導火線的引爆點。世界上有好多種人，但規矩只有那麼幾條，當我們不是規矩內的樣子時，就是拔河兩端的力量在拉扯。當時的我，還不懂得讓兩邊的力量都放下，於是，社會規範贏了。我在繩子的另一端，摔得滿身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