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不要擔心：《哈勇家（ＧＡＧＡ）》

　　看完《哈勇家》，對貫串全影的「ＧＡＧＡ」，感動之餘，感受也很複雜。什麼是ＧＡＧＡ？據導演陳潔瑤在《報導者》的訪談解釋：「《哈勇家》英文片名『ＧＡＧＡ』，所指的是泰雅族雖無明文規範但仍須共同遵守的為人之道，泛指各種祖訓和戒律，若是觸犯了，必須殺豬與族人分享，以避免災厄降臨。」或因是平地人，對泰雅族的ＧＡＧＡ試圖理解之餘，又能深深感受到如今維繫不易的憂慮。

　　《哈勇家》開場及最終呼應的雪和烤火房，看似互斥的生存之戰，同時亦是祖靈的祝福與親情的溫暖。身為泰雅族頭目的阿公（陳德清飾）在落雪山路一時不知去向，在火滅的烤火房裡睡夢中過世。過去打獵與耕種互不衝突，要顧及族人與自然的生存，一杯小米酒就是一個極深的承諾，但外來的土地畫分重新界定了權勢範圍，部落頭目僅是「耆老」的象徵。跟在鄉長身邊做助手的長子巴尚．哈勇（Wilang Lalin 洪金輝飾），卻無法協調換回弟弟席浪（林孟君飾）失去的三分之一高麗菜田，於是他決定下場參選──只要選贏了，一切問題都能解決。

　　即使阿公、乃至全家都並不贊同投入選舉，但巴尚的堅持已非部落ＧＡＧＡ所能約束。或許正逢選舉，電影裡的造勢、拜票、贈禮、固樁拔樁，乃至選前之夜阿嬤（林詹珍妹飾）的舉動，都真實得如歷其境，甚至看到選舉看板父女一同拜票，或「一人選上，全家服務」的標語，以及巴尚開始說「錢不是問題」到後來要拜託阿嬤勸弟弟席浪抵押最後一塊地──還未做到就承諾或透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無論勝選與否，都忍不住為未來膽寒。或許巴尚以為：這是所有選舉都必然的操作，他不過仿效罷了，但初次參選的他怎麼玩得過早已受外界浸染的前任鄉長？

　　在此同時，巴尚打工回國的女兒阿莉（林亭莉飾）意外懷孕卻因害怕而無法說清楚，直到遠在紐西蘭的男友Andy（黃信赫飾）來訪，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跟阿莉舉行了訂婚儀式同時選舉造勢；席浪失去土地，被母親要求抵押借錢，雖然全程協助哥哥還私下付一百萬請他人固樁，心軟的人吞下委屈只能借酒表達對哥哥的不滿；好不容易高麗菜收成，卻只能被賤價收購，看著選舉後龐大的負債，自覺被拖累的席浪產生毀掉收成的衝動──那原是土地所賜予滋養。哈勇家這本經，呈現每個的細節如此熟悉，幾乎可以從台灣生活經驗的聞知裡找到類似的故事，並不因為隔著銀幕而產生隔閡──愈知道有多難唸，就愈忍不住跟著擔憂起來。

　　電影在接近結局的時候，我印象最深的卻是這句話：當懷孕的阿莉不得不前後送別男友與父親時，內心難免擔憂不安時，以愛（李瑄飾）這樣對她說。回想起來，這些過程裡無論多繁難的問題、都是全家一起承擔與面對，即使必然困擾負累（例如阿嬤明知是為難，卻還是私下拜託席浪抵押田地給巴尚籌錢；或者以愛從軍來還債，維護弟弟以諾（張祖鈞飾）承繼部落職責的心願），卻也不會讓任何人孤軍奮戰；就像無論下雪有多冷，他們都會到烤火房一起烤火、喝小米酒，一起欣賞雪景：以諾的口簧琴在這裡修好，以諾和阿嬤在這裡懷念阿公，阿莉的懷孕在這裡揭曉，兄弟的冷戰在這裡消解──無論是雪或預知夢，都是祖靈給予，即使外在的勢力一直在侵佔部族生活的空間，族內願意堅守ＧＡＧＡ的逐漸減少，但只要全家人一起承擔與面對，就沒有什麼不能解決。

　　《哈勇家》裡阿公巡獵的山景、選舉過程、結婚、兄弟和好、巴尚抱著母親的膝蓋哭著說：「我的野心太大了」、原本情感生疏的阿莉送父親下山時送他的墨鏡──每個畫面都樸實平淡到彷彿觀眾就在部落、在哈勇家裡生活，回想起來卻異常鮮明。戲份不算太多、席浪的長子以諾作為部落傳承的下一代，無論是與口簧琴有關的片段、逗思念阿公的阿嬤笑、親眼看著傳統屋塌掉一角、前後殺豬第一刀的改變，都看到他從少年的活潑、傲氣、天真與樂觀，成長到逐漸能具備耐心、承擔重責。電影最末他坐在烤火房的側影，讓我不禁想像：阿公年輕時，大概就是像以諾這樣，一直到生命的最終都在促使部落遵從ＧＡＧＡ，實踐對祖靈的承諾──我很喜歡以諾第一次成功殺豬後用血在額上抹圖騰的笑容，以及跟族裡買煙火的孩子說明泰雅族的新年（祖靈祭）、耶誕節、中國新年、日本新年的不同，口吻裡「你們怎麼不知道」的驕傲與失落，加上處境的差距（以諾必須在新年賣煙火），讓人心酸之餘，也突顯了他的成長──成長是爭先與假裝，成長是變化與懂得，成長是承擔與孤寂。

　　《哈勇家》以阿公離世起首，嬰兒誕生收結，不僅是哈勇家、泰雅族群的故事，也是台灣人都能體會的家庭生活：每個家庭都會有降雪、起霧而寒冷的考驗與迷惘，有外人或許難以認同的緊密羈絆，有在調整與執守間掙扎的共同價值，而這正是珍貴之處：無論是否住在一起，在最困頓的時刻，共同守護的「家」「族」會凝聚起來給你面對的勇氣與愛的溫暖，向你承諾：「沒事，不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