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發佈「紐約深秋 水彩畫 圖文創作」,寫著畫著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段在紐約差點走投無路的日子。
當年取得F-1學生簽證在美國居住讀書,畢業之後如果在一定期限沒有找到正職工作,面臨必須打包離美的命運。
在那個沒有網路的年代,畢業生找工作只有兩個途徑:到學校徵才辦公室翻閱一本一本大企業招聘啟事,還有查看各大報紙分類廣告。
那段時間我每天到學校,抄下一間間公司名稱地址,再回家打好信件和履歷出門郵寄一大疊信件。在回家路上買一份紐約時報,查看徵人廣告,然後重複郵寄履歷的動作。
我一開始還做著加入大企業上班開始主流人生的美夢,但是信件寄出之後大多石沉大海,偶爾接到幾封措詞客氣回函謝謝我投寄履歷,告知目前並無合適的職位。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個禮拜,原本高漲的信心和銀行存款越來越少,心中沮喪不安,安慰自己沒關係,大不了離美回台找事也是可行之道。
有一天心灰意冷,坐地鐵去紐約中國城買一些東方食物打牙祭,走過路邊書報攤,突然靈機一動,心想何不買一份中文報紙看看徵人廣告有沒有機會,於是買了一份世界日報,走到旁邊的一家茶餐廳坐下來,一邊吃著冰火菠蘿油配熱奶茶,一邊查看報紙廣告。
報紙徵人廣告起碼有四五頁的版面,但是大多數的職位並不合適,像是餐廳找大廚二廚,車衣工廠找女工作業員,貨車公司找長途貨運司機等等,更別提那些按摩院誠徵技師的大型廣告了。
在密密麻麻的方塊廣告中,我一則一則看下去,終於看到了一個好像可以試試看的職位:
「誠徵業務人員 應徵者需年輕體健 吃苦耐勞 銷售高檔商品 精通英文 高獎金 可辦身份 意者電 (212) xxx xxxx 陳經理」
做為一名工學院畢業生,我一直想找電腦公司、工程顧問公司、電訊公司之類的工作。我畢業那個年代還沒有流行STEM這個簡稱,現在想想當時我的首選工作就是進入STEM這個科技理工領域。
後來找工作一直沒有進展,覺得大勢不妙,開始擴大範圍,不管是FMCG快速消費品公司、金融公司、製造業公司我都會寄出履歷試試看。
我從來沒考慮應徵業務人員,因為我自知個性不太適合從事八面玲瓏的銷售工作。不過,那天我卻心動了,因為我看到「可辦身份」這四個字,這意味著這家公司願意幫員工向移民局申請H-1工作簽證,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留在美國獲取工作經驗。
我離開茶餐廳,摸出褲子口袋硬幣,在街角公用電話亭撥打電話號碼。
「喂!」聽筒另一邊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聲音很大,我在路邊打電話,旁邊環境嘈雜,我也大聲說:「喂!請問陳經理在嗎?」
「欸,小陳電話,哈哈哈,應該是看報紙打來的。」那女人的聲音仍然很大聲,旁邊傳來一陣陣笑聲,之後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對這工作有興趣?」他單刀直入問我。
他和那個女人都說國語,但是口音聽起來有點像東南亞華人講話的腔調,而不是中國城老華僑的口音。
我熱切回答:「我有興趣。」
小陳問我:「什麼時候可以上工?」
「現在就可以。」我說。
「哈哈哈!現在就可以啊!你現在在哪裏?」小陳笑著說,我聽到旁邊有人在說話。
我抬頭看電話亭旁十字路口街道名稱:「我在Canal 和Mott 交叉路口這邊打電話。」
小陳對我說:「我們地址在百老匯大街xxx號,沿著Canal往西一直走就可以走到了。你現在有時間的話,你來我們這邊當面談。」
三十分鐘之後,我已經坐在小陳面前了。
辦公室在一幢古老大樓低樓層,房間不大,大概為了省電,電燈沒有全開,裡面堆滿了大型紙箱,其實說它是辦公室還不如說它是倉庫更貼切一點。紐約這種老樓樓層間距高,紙箱可以一箱箱往上堆滿。
小陳大約三十多歲,臉孔黝黑身型瘦削,穿著中國城地攤常常看到那種廉價T恤和牛仔褲。他讓我想起張愛玲小說半生緣𥚃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壞姊夫。
小陳身邊還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年紀看起來比小陳大,那三人坐在一張麻將桌旁邊盯著我看,桌上零亂還沒有洗牌。
小陳坐在唯一的辦公桌後面,問了我一些基本問題:從哪裡來的,來美國多久了,讀什麼學校,在美國還認識什麼人,現在什麼身份等等。談到身份的時候,小陳說他們公司可以幫我辦理工作簽證,不過條件是必須承諾工作三年。
這時,小陳不解問我:「你一個讀書人,為什麼想來做這份銷售工作呢?」
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機智,大概太想在學生簽證到期前找到工作,我不假思索回答:「年輕人就應該到處闖一闖,我喜歡接觸各種不同的人,這樣會讓我覺得有挑戰性。」還好那邊光線比較暗,不然我不知道小陳會不會看到我的心虛。
小陳聽完我的話,站起身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我看到那邊有一個大皮箱,體積應該比我們出國託運行李最大尺寸那種行李還大。
那個角落比較暗,小陳把大皮箱拖到窗前比較亮的地方,打開讓我看裡面有些什麼東西。皮箱裡面分成幾十格小格子,放置許多閃亮的手錶,看起來都是高檔歐洲品牌的手錶。
小陳看到我滿臉狐疑的模樣,對我解釋說:「這些手錶是高仿真的A貨,不是你在街上看到那種劣質假貨。你以後拖著這個行李箱,去第五大道那些鐘錶店珠寶店遊客多的地方,找到對手錶有興趣的遊客,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介紹手錶,你賣出去的手錶可以抽成十巴仙,這樣拿到的錢很多的。」
「安全的地方在哪裡呢?」我一邊聽一邊想著在第五大道常看到各種賣包包、絲巾、手錶的擺攤者,他們通常都是各種不同膚色的外來移民,難道我的新工作會跟他們一樣嗎?
小陳清了一下喉嚨說:「你當然要眼觀八方啊,看看有沒有警察來取締啊,通常第五大道側街行人比較少,你可以把顧客帶到側街再打開皮箱,手錶一只一只拿出來給顧客挑,皮箱不要一直打開著。」
「如果碰到警察怎麼辦呢?我如果被抓起來怎麼辦呢?」我的警戒心被勾起,沒有多想就問。
坐在麻將桌旁一直沒出聲的一個男人,突然站起來對我大聲說:「你的工作就是要避免碰到警察!知道嗎?萬一碰到的話,你拖一個行李箱在大馬路上走路不行嗎?這樣犯什麼法?美國不是自由的國家嗎?」
這個男人滿臉橫肉,講話樣子霸氣,我馬上聯想到香港警匪動作片出現的壞人。
我那時心跳加速,一直告訴自己要穩住,我聽到自己回應說:「好的,我明白!」
那個男人盯著我看了一陣子然後回座,小陳看那人一眼,他們交換一下眼神,小陳說:「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盡量做出鎮定的樣子回答:「我先想一下,過兩天再回覆好嗎?因為還有一兩個其他職位需要考慮一下。」我其實沒有任何職位等著我,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這絕對不是一份合適的工作,即使它可以帶給我留在美國工作的身份。
我走向前和小陳握手致意,向另外三人點了點頭告別。小陳的手很粗糙,也許他以前都做一些粗重的工作。滿臉橫肉的男人後來只是看著我,沒有再說話。他們應該也覺得我不適合做這種工作。
當我離開那幢大樓走在百老匯大街的時候,外面陽光很強,眼睛過一下子才適應。街上人們匆匆走過,在熙熙攘攘人群中,我想到自己辛苦出國留學懷抱夢想,幾個禮拜都找不到正常的職位,才會為了居留找到這種販售假貨的工作,不禁悲從中來,有種虎落平陽的感覺。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幾個禮拜後,我居然找到了一個在華爾街上班的工作,從此開啟了我的金融人生。
那天在百老匯大街人海茫茫走投無路的無力感,時過境遷回想起來,反而變成了青春甜美回憶了。
從此,我對街頭推銷手錶的各色人種,多出了幾分敬意,因為那是我做不來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