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們有問題想不通,總會羨慕動物只會吃喝拉撤,多麼的自由自在。當代哲學家約翰葛雷( John Gray) 還專門寫了《貓哲學:貓及生命意義》來探討這個問題:人類該如何向動物學習呢? 在他看來,只會吃喝拉撤睡也是一種在煩囂的世界中的處世哲學。
「寧做痛苦的人?」
哲學家約翰彌爾( John stuart mills)曾說:「寧做痛苦的人,也不做快樂的豬」。「快樂的豬」總是與「痛苦的人」比下去,因為西方的哲學傳統素來有「理性能夠安排人生」的傾向。斯多噶主義學派更認為,只要能夠控制自己的思維,就能夠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情。但事實真是如此?
葛雷指出,心智構思出不怕損失的人生,帶來的平靜既虛幻,也不能持久,因為生活方式能否持續,都是偶然性促使的,不由得理性來控制。而情感則是由身體來形塑。理性有時也壓不著情感,因為後者總能輕易繞過理性,一些創傷經驗更可以導致心智混亂。
若將彌爾的名言稍稍調整,「成為快樂的豬」與「做痛苦的人」之間,哪個又比較容易呢? 葛雷會認為後者比前者容易。拜思考力所賜,人天生就有自尋煩惱的傾向,甚至會放大自己身上的悲劇,無病呻吟。
人與貓的預設狀態
理性、自我意識、及想像力一般被哲學家拿來將人與動物比較,更視人比後者優越的原因。理性允許我們進行知識探索;自我意識讓我們能夠以觀察者的位置來審視自己的行為,加上理性的約束下,人如動物那樣直接受本能驅使行事;想像力促使了藝術、文明的誕生。對於存在主義者來說,想像力更賦予人自我創造的條件,沙特的存在先於本質便是最好的說明。
但以上人自以為優越的元素,恰恰是葛雷認為煩惱的來源:自我意識雖然充許我們以第三身的角度看待自己,同時我們會因此擔心別人的眼光如何看待我們,特別注意、甚至以不同手段來強化我們在一個群體中的自我形象。意識也讓人對死亡不安,因此需要哲學或宗解來排解這種焦慮。這種不安倒過來強化我們保留自我形象的渴望,即使肉身不在,仍然希望自己的形象得以永恆保存下來,實踐精神上的永生。
存在主義哲學提倡生命是虛無,人們需要從虛無創造出一種意義來。哲學家沙特( jean paul sartre)以自畫像與畫家的關係來比喻一個人的生命,這種樂觀對葛雷而言是浪漫,但同時也是為人增添煩惱的來源。愈是強調生命可全憑個人意志塑造,便愈會叫人對未來產生想像,促使人強調對未來的規劃,然而一旦這些計劃經不起偶然狀況的打擊,人又會因此期望落空,回到不如意的狀態。
正如沙特所言:人的存在「不是其所是,是其所不是」。人因意識的緣故,才會對未來有投射,才會想成為與當下不同的人。同為對未來有投射的緣故,人才會在各種煩惱不安焦慮中擺渡,因此葛雷認為對自己不滿似乎是人的預設狀態。相比之下,貓咪缺乏自我形象,也不如人類那樣對死亡有高度的自我察覺。牠們只會為安全受到威脅而焦慮不安。人需要採取行動才能獲取幸福,但只要貓的身心威脅得到解除,幸福便是貓咪本身的預設狀態。
人有討幸福之道的需要
貓不用四處討幸福之道,但人卻有這種需要,因為人的內心總是矛盾混沌。佛洛依德告訴我們,本我、自我、超我永遠處於衝突狀態。有個討厭的人明明就是瞧他不順眼想揍他一頓,但內心的另一把聲音以「這是不對的」來壓制你的本能。你之所以會聽從那把聲音,除了因為害怕權威對你施罰,你也會希望維護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即使親人與愛人不在身旁,你也得要符合社會的要求,否則你會在網絡世界成名,成為「xx哥」。
為了平息內心的衝突,不再受其困繞,我們會希望能獲得道德倫理的指導來馴服那個永遠躁動不安的本我。基督教告訴人們,幸福來自服侍上帝,遵循上帝的教誨。一些理性主義派別的哲學家如斯賓諾沙則認為,愈有自覺便是最佳的人生:自我反省有助人心智自由,去除心智幻想,因為思考個人的慾望與思緒就是給予它們評價,在肯定與否定的過程中,來決定哪些慾望思緒值得追求,哪些需要拋棄。
不論是一神論或是理性主義學派皆設立了一個完美的典範供人追求,只要愈接近這些典範,便愈能獲得美好人生。這種追求幸福的方式仍然停留在以智性上的認識為主要、甚至假定了美好人生只有一種形態,那就是要麼追求智慧,要麼就追求上帝。但貓既不會認識神又不會探索智慧,難道就不可稱得上擁有美好的生命嗎?
「成為快樂的豬」是需要練習
葛雷認為貓之所以幸福,因為牠們缺乏自我形象,更因此能別無二心專注當下,不因別人的目光而困擾。對於貓來說,牠們對世界的感受本身就是生命的全部。反觀,人面對眼前的事,總是有種試圖改變當下的衝動。
也許你會認為,將人與貓的比較是不公平的:既然人與貓的預設本就不同,為何還要刻意追求貓的「無我」狀態? 若自尋煩惱是人的天性,自尋煩惱不該是自然現象嗎?
葛雷認為即使兩個物種之間的預設大相徑庭,但是兩者間的對照可以幫助人類認識自己的侷限,即使我們天生自尋煩惱的傾向,但我們也可以避免作繭自縛。他引述哲學家巴斯卡的觀點,認為人的不安是人的缺憾(人的預設狀態) ,對抗這種不安的方法就是人要適時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到別的事情上。想像力除了為人帶來麻煩,同樣也為人帶來分散自己心思這項能力。
想像可以讓我們相信、質疑或者否定理性;想像能夠麻痺感官,也能夠激起感官的活躍。。。
葛雷認為轉移注意力是人類獨有的能力,這種能力是離不開自我對死亡的察覺。死亡令人恐懼,未必是因為死後將發生甚麼事,反而是在世期間要面對著自我形像慢慢流逝的殘酷,伴隨自己終會不在人世的認知。轉移注意力這項能力,可有效助人從死亡的察覺轉移開來,重新專注當下生活。具宗教信仰的哲學家認為,死亡的恐懼有助人認識上帝,但世俗活動如戀愛、性愛、賭博、球賽等活動也有轉移注意力的功能。與貓相比,人胡思亂想比專注當下來得更容易,後者反而要經過訓練才可以進入的狀況。因此,貓的存在成為了一種從煩囂中抽離的提醒。
貓帶來的後設視角
甚麼是美好人生? 葛雷這樣說:
我們可以放下的一項重擔,就是認為可以有完美的人生。我們的人生不是必然完美。我們的人生其實比任何完美的概念都還要豐富。美好人生不是你可能有過或者在未來可能會擁有的人生,而是你當下擁有的人生。在這一點上,貓可以當我們的老師,因為牠們並不渴望自己所沒有的生活。
言下之意,就是活在當下。乍看下看似是廢話,但是點出了哲學過份高舉理性力量的盲點,將美好人生約化為一套理論。
猶記得《心靈捕手》(goodwills hunting) 中,麥迪文與羅賓威廉斯的一段話。麥迪文在戲中飾演一名數學天才。他遇上了由羅賓威廉斯飾演的,嘗試走出喪妻之痛的治療師。生性孤僻的麥迪文,儘管只是位青少年,讀遍天下的名著,總是給人一種洞悉世事,無事不曉的印象,偏偏他總不談論個人感受,羅賓威廉斯也洞悉這點,並一語道破麥迪文透過引經據典來包裝他對生活的無知及內心的脆弱:
你認為我單憑閱讀孤星淚便能理解你所經歷的痛苦、你的感受嗎? 我不可能單憑書本來認識你,除非你願意談論你自己。
羅賓威廉斯在戲中一語道破麥迪文透過引經據典來包裝他對生活的無知及內心的脆弱
寫下這本書的葛雷就如戲中的羅賓威廉斯,指出了單從以認識思維層面去應對身邊的事物,卻沒有任何感受、體驗,反而會離美好人生最遠。他不是全面否定哲學的力量,哲學賦予的思維力量可以幫助人拆解一些迷思,從而減輕煩惱,不再為事情感到憂慮。假如他全面否定理性的作用,大概也不會寫下這本書,去拆解一些關於理性的迷思了。
從貓的視覺去看待哲學思考一事,卻不如人認為那樣高尚。若它有任何意義,極其只是一個令人分心的活動,就如貓咪能一整天在搓弄掌上的毛球那樣,廢寢忘食去專注當下。思考不著重於獲得答案,而是因為心智得到刺激,忘掉時間的存在、死亡的焦慮。
貓能教會我們的事,那就是盡可能在當下不帶焦慮看待世界。若是焦慮沒被消解,那就是分散自己的心智,徹底沉浸在俗世的活動之中。
養貓的哲學啟示
葛雷養貓經驗帶來的啟示就是,與動物相處時,人會因為體驗到其他物種的不同,而對自身的侷限能有深入了解。即使我們理解到我們自身的設定其實就是煩惱的來源,我們同時也認知到人也有能力減輕意識的負擔。成為「快樂的豬」不是叫人不思考,而是知道何時不思考。認為做痛苦的人更高尚的人,其實多少都帶點孤芳自賞。
難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貓咪更是為了主子的形象而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