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07|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松柏長青

飲茶勝飲酒,聊以送將歸。
祖父有一台雙層小推車,第一層的開放空間安著一台小瓦斯爐,而小桶裝的瓦斯桶則放在第二層,讓整台車變得很沉,但通常不會推去太遠的地方,倒也無所謂。
瓦斯桶旁還有一些剩下的空間,塞著花花綠綠的無名茶葉袋,那些袋子是像鋁箔一樣的材質,祖父愛喝紅色包裝那袋,卻忘了它的名字,我也不清楚內容物,只是傻傻地跟著大人喝。
祖父會另外架起一個摺疊桌,就是那種拜拜時常見的廉價小桌,五金行一個百來塊,紫砂茶壺就放在上頭,不鏽鋼的雕花小杯在桌沿列成隊。桌子有點長短腳,碰著了就會劇烈搖晃。
小孩子身上總是像長了蟲,坐不住,以前不小心用大腿碰著了桌緣,那些茶具就會晃起來,叮噹作響,祖父會用手蓋住那隻紫砂茶壺,低聲罵著要我們小心一點。
茶葉會在熱水燒開前就加進紫砂茶壺裡。祖父把茶葉從袋子裡搖出來,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他總是很隨興的添加,彷彿那是一種專屬於他的小小樂趣。
當不鏽鋼水壺開始尖叫時,瓦斯俐落關起,蒸騰著白煙的滾水被注入紫砂茶壺裡。祖父總會把它加滿,直到水漫出茶壺外。
壺蓋必須很快蓋上,否則熱氣會逃跑出去,消失無蹤。
我們通常在下午喝茶,光線會從紗門的縫隙透進來,一開始細細碎碎的,又很快的在我們身上融成一團,我常看著那些光發呆,那彷彿是某種顯眼的象徵,正在告訴我,我們是一家人。
在等待茶葉伸展開的時間裡,我們會吃一點小零食,有時是瓜子那類的小東西,有時是姑姑們在周末時帶來的餅乾。對我來說,這些小零嘴的吸引力遠遠大於茶水,當然,茶水淡然無味,遠遠不及餅乾的香甜,那時的我還沒上幼稚園呢。
祖父母的老宅附近有塊田,在他們還能彎腰種下稻子苗、而我還沒去上學時,他們會把我帶去田裡,放進香蕉樹下的蔭裡。我會在泥地上用樹枝刨出一個坑,用落葉假裝茶葉,灌溉用水溝裡的水假裝開水,自得其樂的模仿祖父泡茶,那樣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大人。祖父母們看我自己玩得開心,便會安心的穿上塑膠雨鞋,踩進那汪即將孕育翠綠稻苗的軟泥。
在鄉間小路坑窐的柏油上,沙塵總會混著濕熱的夏風翻滾而上,像一條龍,像通往天的塔,裡頭有植物、土壤、汗水的氣味。福壽螺的卵攀附在灌溉溝渠的壁上,一星一點的螢光粉紅、稻田裡散發著熱氣的泥巴,構築起我童年時期的每一個夏天。
祖父還會騎著那台破舊的機車,帶我去堤防上晃,我們也不下車,只是沿著堤防,順著溪水行進的方向騎。曾文溪的水在腳下流淌,比我們還要快得很多很多,當我們不得不在堤防小道的盡頭停下時,那些翻滾的河水依然執意的往該去到之處奔去。
祖父是我生命裡的第一對翅膀。
其實我對祖父大多是不好的印象,開始上學後更是開始躲著他。他脾氣不好,容易為小事氣急敗壞,而且對於家族裡孩子們的成績有著超乎常態的執念。
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除此之外,或許也有自己無法再往更高處走的悔恨,祖父只有小學畢業,在他的年代,已經算是個讀過書的人才了。
但祖父總覺得還能更好。
可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念書,或許是兒時在田野間野慣了,或許只是因為一直被逼著,我對學校課業興致缺缺,甚至可說是意興闌珊,每次祖父都會問我,什麼時候考試?祖父識字,也會寫字,他會在日曆上記下那些日子,一天天數著,等日子到了,就會立刻問我:考得好不好?考第幾名?
我都會說,阿公,剛考完呢,成績還沒出來。
一來一往幾次,我開始不喜歡回祖父母家,就算回去吃頓飯,也是低頭快步走過客廳,經過那台放著茶葉和瓦斯爐的小推車,往房子後頭的飯廳跑。
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吃飯時含著飯菜被耳提面命已是家常便飯,說要跟堂姊一樣好,以後考台大,以後出國念書。
我暗自希望祖父的記性不要那麼好。別人不總說老人家容易忘記事情嗎?
彷彿在回應我的願望,祖父漸漸想到了才問,問起的次數越來越少,或許那就是老化,時間的威力開始在祖父的身上體現出來。他的手開始顫抖,泡茶時,他不再親自倒茶葉,而是讓我代勞,而他坐在一旁監工。
日子依然平靜的流入記憶的下水道,穩得像是我不見起色的成績。。
突然那麼一天,像是一大把鈉加進了一池子的水裡,水花四濺。
祖父在修整屋頂時摔下爬梯,被接著倒下的木梯砸破了頭,那時我正在屋裡看小說,突然聽到一聲巨響,而父親在屋外大叫,我隔著窗子看見倒下的梯,還有滿頭鮮血的祖父,救護車很快帶走了他,只留下一堆染著血的毛巾。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家人,也是會離開的。
在醫院休養了幾天,祖父就吵著要出院,他不喜醫院,不喜自己一個人,也不喜一片死白的整潔。
於是帶著腦內尚未化去的血塊,祖父被接了回來,必須更加小心生活起居,也被告知會有脾氣丕變的問題。這個重擔就這樣又輕又靜地落在祖母身上,她什麼都沒說,只是讓我們用台語慢慢的把醫囑說給她聽。
祖父原本就暴躁的脾氣開始變得愈發激進,他不要人幫,也不要人餵,援手在他眼裡彷彿魔鬼的爪,準備拉他下地獄。在一次單獨沐浴中,他摔倒了第二次,後腦杓結結實實的砸在花磁磚地板上。
祖父又進了他最不喜歡的醫院,這一次,發了病危通知。
這兩次意外之間是否有關連?我也不大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祖父不會再泡茶了。茶葉和器具被遺忘在角落積著灰塵,據說人類皮屑是塵埃的成分之一,不知道那些小東西是否也含著祖父的一部分?
關於祖父的狀況,父母沒告訴我太多,只是父親開始和他的手足們輪流待在醫院。那種恐懼像一股浪潮,它急速升起,又落下,我知道浪尖過了,但所有人的心都沒辦法再安穩下來了。
他們帶過我去重症病房看望祖父,他安靜躺在素綠的床褥裡,呼吸器規律的起著白霧,身上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管子和針頭,雙手被束縛帶綁在床上,還分別掛著一顆鈴鐺。
我看了一眼就嚇著了,那東西太安靜、太枯槁,那不是我的祖父!
護理師像是怕我們對她動手,立刻趕過來向我們解釋,祖父醒來時會嘗試拔掉呼吸器跟輸液管,還會攻擊阻止他的護理師,百般無奈之下,只好將祖父的雙手固定住。
父親沒說什麼,只是一直道歉。
祖父出院了,安靜的坐在輪椅上,乖順異常。子孫輩們將他團團包圍住,氣氛活絡,但當我看見祖父的雙眼時,我知道有東西不見了,他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祖父帶著警戒和敵意看著我們,回頭問他的看護:他們是誰?
氣氛一瞬間冷了下來,父親先開了口,然後是大姑姑和大伯父。祖母安靜的坐在旁邊掉眼淚,我被推了出來,站在祖父面前,大人們指著我,七嘴八舌地問祖父:她是誰?
祖父遲疑了很久,說了一個我從沒聽過的名字。
原以為這種記憶缺失的症狀,會隨時間的流逝而漸漸好轉,然而卻日漸惡化。
祖父的狀況時好時壞,他開始在半夜離家,想要回到他記憶中的「家」去,他念叨著離世之人的名字,在警局打掉了父親想要帶他回家的手。
他忘了結髮妻,忘了那個他們孕育四個孩子的家,似乎那些逝去的日子都回到了他的身上,而早已離開的人們重新現身,引導著他走向過往。
有一次,我的母親問我,如果家人病危,還要急救嗎?
三類組出身,或多或少窺探過生命無常的一隅,可在親身經歷之前,再多閱歷都是完全不能比擬的。當從上帝視角跌落成主角時,冷靜似乎變成笑話的代名詞。
我只好背出課本的答案:最好還是讓他有尊嚴的走吧。
心裡好難受,嘴裡的茶水突然嚥不下去了,自從祖父進了醫院後,家族裡就沒有人會泡茶了。我想念起了茶水那淡淡的滋味,開始自己泡茶,和祖父泡的並不完全一樣,但也足夠了。
就在同一天,接近傍晚時,聽見父親的手機響了又響,他奔過去,顯然比平時還要焦急,電話那一頭的人嘰哩呱啦的一通說,父親安靜了片刻,顫抖著說:「要,要急救。」
通話斷了,但我知道父親還在強撐著心裡的那條線,父親和祖父處得不好,他們很像,可越像,就越相斥,父親看到祖父時,總是鼓足了氣準備吵架,十足十的火藥味,而祖父就是那一點星火。
火如果滅了,炸藥再強也無用武之地。
親人之間或許就是這樣。
在那個周末,那短短的兩日裡,總共發來了三次病危通知,要哭嗎?還是悲鳴?經歷過幾次,居然已經麻木。
皮囊依然健壯,可腦子呢?靈魂呢?記憶似祈求身體安康的那一炷香,冉冉上飄,最終消散在霧灰的天空……那些祈求是否去到該往的地方?
祖父是否,也有了另一個該去往的地方?
我不敢再想,天命並非區區一介凡人能夠臆測,父親握著手機一語不發,不知道他是否在祈禱,抑或是乞求。
時候未到。
祖父再次出院,可再也沒有那種歡快的氣氛。家族裡的人沉默、安靜地接他回來,醫院和家裡,進進出出的,已經分不出到底哪個地方待的時間更長。請來的看護也來了又走,沒有看護,每個人只好努力壓榨出閒暇時間,站崗似的輪班。
大姑姑和父親爭論著,她相信只有家人才能照顧好家人,而父親選擇相信專業。他走訪療養院,收集那些印著彩色圖片的DM,上頭印著咧嘴大笑的銀髮老人,祖母不識字,她只是不斷反覆來回翻著那些摺頁。
我知道父親累了,大姑姑也是,可是她捨不得。
可是,已經疲憊得連日子都快要過不下去了。
祖父搬入安養院的事,我可以說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就是那麼一天,回到那間熟悉的老宅,發現它空了一半。
一開始,還能聽說祖父每天鬧著要回家,後來就漸漸沒了消息,或許是大人們有意無意的瞞著我,也或許他們不再去看望祖父,我惡意的想著,祖父現在只不過是變成了一筆每月支出的數字。
一開始或許不是,但日子一久,人都會遺忘。
我不知道祖父心裡想的到底是哪個家。是這個住著他妻子和孩子的老房子,還是在他回憶裡、還是個小男孩時,曾祖父母養大他的那個家。這是一種念頭,一種執念,一種希望,可人們似乎只有在事情很糟時才談論希望。
我偶爾還是會回祖父母家,那個紅色茶袋還是塞在縫隙裡。我趁著沒人時拿起來搖了搖,裡頭還剩下一點碎屑,在鋁箔包裝裡沙沙作響。我把那些茶葉搖出來,它們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乾縮脆弱,用拇指輕輕輾過就會碎裂。
那是不是一種可怕的體驗?被滾燙的水滅頂,在失重中飄游,奮力嘶吼卻無人知曉,水吞沒一切,直到蒼然轉白。
我不可能看見水裡頭茶葉的模樣,祖父的茶壺是一只紫砂茶壺。可我總在祖父搬入安養院後看見那些景象:茶葉在水中翩飛翻滾,逐漸無味,失去與世界的最後一點聯繫。
我握著那些碎屑走出門外,把這些芬芳的植物遺骸灑在玉蘭花的盆子裡,天空正颳著潮濕的風。等一下或許會下大雨,讓這些碎片與大地重新融為一體。
幾乎就像是一種病徵,我開始瘋狂的記錄下身邊的事,家人也好,陌生人也罷。影片、照片、文字,無所不用其極,我貪婪的想要將所有東西留存下來,我知道自己得了病,一種叫害怕忘記的病,令我逐漸瘋癲神叨、偏執忘我。
我怕忘了,他們就走了,像落入土壤中的碎片,只留手上一抹餘香,卻再也無跡可循。
他們會開始黯淡失色。
他們存在過嗎?
或許到了某天,我會開始這樣問自己。不論是否真的開出法律上的那張死亡診斷書,他們都會在我的生命裡徹底死去。
茶葉沖泡之後,會從堅硬乾癟的種子狀,伸展成纖長柔軟的葉狀,淡然無味的白開被染成燦黃的茶水。第一沖,第二沖,第三沖,飽滿的葉子因水流的拉扯而開始癱軟,變得慘白,茶水也漸漸變得毫無滋味。
不跟人一樣嗎?
時間就是那沖泡的滾水。第一沖,年少輕狂、風情萬種;第二沖便到了中年,緩下步調,但仍能回味無窮;直到第三沖,後繼無力,淡然無味。
最後我也將會是淡然無味的水,遲早罷了。
我不相信我的腦,正如不相信溪水會為我停下,或是為祖父停下。人會遺忘,所以苦痛總有一天會消散;人會遺忘,所以美好無法永遠留存。
那是天命,是禮物,是詛咒。
至少我替祖父記住了那包茶葉的大名,那是一種烏龍茶,名為「松柏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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