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7|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我們在街邊唱著我們時代的搖滾樂,而這座城市從來沒有半點回音。

    〈山雀〉:「大霧重重,時代喧嘩造物忙。火光熊熊,指引盜寇入太行。」
    「你今年有要回來嗎?」
    「我考慮一下。」
    過了兩個禮拜,考完文學史,如釋重負。校慶那天早上五點,我搭上回去台北的列車。從台南開到台中的路上,開始竄起大霧,籠罩刺眼的鮮綠色稻葉,一直延伸直到十數公里之外,掩蓋遠山的山峰,像岩井俊二的《青春電幻物語》一般。電線桿把景色分割如八幀動畫,我在手機的備忘錄上寫下:「青春是浮在早晨的稻田上,輕輕的薄霧。」
    十一月十一號是成大的校慶,也是我高中的校慶前一日,我和朋友下午就來到母校,打算找老師閒聊。
    國文老師去年送我周夢蝶的《約會》,今年送我夏宇的《詩六十首》。我們坐在國文教師辦公室陳舊的假皮長沙發上,老師照舊例問我有沒有寫新東西,我一直不懂老師為何老是追問我有沒有寫新的東西,我想我只是一個懸而未決的人,總在寫些懸而未決的字而已。懸而未決有什麼好看?我跟他說沒有,因為生活如臨名為「無聊」的大敵。接下來我們隨意地聊了些關於網路、新課綱、國文教育對學生的影響之類的。途中一個同屆的同學也加入我們,他說他今天是回來和考生們分享備考方法與心態的,但他疑惑大考已經在即的此刻,他的演講說詞能夠幫到學生們多少。我也不知道,準備學測時,我大都躲在教室的後走廊聽音樂、抽菸。這真是荒謬,我從來沒盡到學生的本分。偶爾,我會對此感到非常愧疚。
    也聊到學生自殺的事。
    我們的學校很小,掙扎於城市之中,放眼望去是一片樓林車海,常可以和旁邊的住戶四眼相望,想看得遠一點,就得要上高一點的樓層。最高的樓是一棟如竹的空心圓柱體建築,天花板用大片玻璃覆蓋,自然採光,底下算是中庭吧。中庭的地板上,有些扭曲、不規則的水藍色線條圖案,據說是淡水河的流域圖。去年九月,有個學生在這棟樓跳樓自殺,身體就落在中庭。我很想知道,他上了這最高的樓後看到什麼了。他的靈魂是否隨著淡水河,離開了這座轟轟運轉的死寂巨城?
    最近成大也有學生跳樓自殺,朋友說他覺得自殺的那位學生只是把痛苦留給生者,我忽然感到莫名的無力。人間的痛苦是否有誰帶給誰?就像不待明晨而飛的鳥,生活的苦難會降落在誰的肩頭,我以為我們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今天晚上,有一場學生會舉辦的舞會,其中發生了一些小插曲,幾個學生偷帶了酒進場喝,還抽起了電子煙,教官與老師把他們帶出場訓斥,最後被少年隊帶去做筆錄。我們一幫朋友離場之後,就去附近的熱炒店吃飯。席間我們也飲酒,也抽菸,但我們有比那些被帶走的高中生更像大人、更有知覺與自覺嗎?
    成大的光一舍旁的紅磚牆間有個小門,鑽處去之後是前鋒路,正對著還在施工的車站。半夜時,我常在走出去後右邊的黃路燈下抽菸,看著對面施工的鐵皮牆上閃爍的亮紅色警示燈。台南的晚上十分昏暗、寂靜,與台北大相徑庭。我就是默默的發呆看著偶爾路過的汽機車,看著被我彈在地上的煙灰滾動。有些煙灰會落在之前路人吐下的痰上,這景象很令我覺得不舒服,但又覺得好像一切就是如此。最近的晚風頗大,一些自牆內延伸出來的枝葉會被吹落,或遮擋路燈。我一邊聽著音樂哼歌,一邊把菸抽完,最常想起的是我媽告誡我把菸戒了。對不起,我還做不到。
    每次回到台北聚會時,都會發現以前不吸菸的朋友開始抽菸了,愈來愈多,好像是注定的一樣。就這樣我們酒席間煙霧瀰漫,所以人卻談笑如常,對那刺鼻、礙眼的煙幕視若無睹,玩鬧直到凌晨三點。坐上計程車回到家後,洗完澡、整理完東西,已經快要破曉我才睡去。
    假期結束回台南的那天,吃完晚餐已經凌晨一點,我打開了新買的一包菸,叼了一根出來點火。我想起十八歲那年,《菸害防制法》即將修法的風聲,要把購菸年齡限制上調到二十歲,直到我已經二十了,它還躺在立法院沒修。我曾經以為世界的轉變速度已經飛快,卻沒想到原來少年們自我毀滅的速度更快。
    我對所有事物只感到無限的愧疚,無限的懸而未決。一切都似是而非、敵我難分。而青春的概念如此虛幻,跳樓與抽菸的本質卻如此接近、如此清晰。分眾的時代,即是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常在想下一個王菲的橫空出世似乎遙遙無期。《青春電幻物語》裡被少年們視作神明的歌手莉莉周就是以王菲為原型設計的,但二十年過去,莉莉周的傳說在當代已然失傳,我們看著一個又一個被譽為怪物新人的歌手,總在下一個季節便幡然墜地,一場暴風雨過去,海面又是一片風平浪靜。
    音樂與電影、網路與現實,這世代的產物一方面不斷陷入自我重複,百無聊賴;一方面又總是猝不及防的消逝,這種消逝比每一個時代都來得淒慘、劇烈。人們喜歡、在乎、所屬、擁有一件人事物,在當代特性之下,都顯得毫無意義。
    今年寒假,我在國立台灣美術館看到了李亦凡的作品《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怎麼打開》。這是一部動畫:一個表情詭譎、肢體扭曲的人偶在廢墟中獨自對著鏡頭講一些話,講一些有趣荒誕的科技故事,就這樣15分鐘。人偶說:「請問一下你要怎麼控制這個巨大的機器人啊?」並提到在動畫裡,常常可以看見駕駛手握兩支遙控桿,一前一後控制機器人的步伐。他接著問:「你也要這樣嗎?」
    此刻沒有什麼英雄,有的只是佔了山,各自以為王的盜寇們。整個時代就是一架巨大的機器人,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操控,有的人抓住兩支搖控桿,慌忙而激烈地亂搖動;有的人吆喝神即將降臨,給予救贖;而有的人索性閉上眼,等待元宇宙開發完成,靈魂有處可去。就是無人知道如何控制這個巨大的機器人。
    從餐廳走回宿舍的路上經過成大博物館,我突然有種衝動,想要把抽到一半的菸丟向那裡,像燒了金閣寺一樣,把成大也燒了。我幻想著成大燃燒到彷彿從來不存在一樣的一片平坦空地,隔天新聞會報導空氣品質又變得更差了。
    我突然明白每一座城市總是空氣污濁的原因,突然明白青春不是什麼「浮在早晨的稻田之上,輕輕的薄霧」,而是被生活焚燒殆盡的靈魂的骨灰飛揚,而每一座城市總是空氣污濁。

    這是我的散文課作業,在繳交前一天的晚上才寫的,我並不喜歡,或許之後會修改,就先放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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