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超的賽場上,號手左右的兩隊隊員與當年入伍生年歲相當,知道故事的人即便每年都看到畫面,仍不免小小心驚而且悲涼:在一九一四年大戰方啟,那一年的英格蘭足球季中,就有五十萬人應召入伍,他們絕大多數都沒有回來。在一九一六年七月開啟、號稱一戰最慘烈的索姆河戰役(Battle of the Somme)中,一名帶隊上尉威爾菲德.內維爾(Wilfred B.Nevill)將他從倫敦帶來的四顆足球分給每一排一顆,號召士兵們誰能把球踢進對面德軍的戰壕,就能獲得他的獎品。這個願望當然沒有實現,內維爾在衝鋒出去的那一刻就死了,他的身體懸掛在德軍的鐵絲網上,右手似乎要掏出一顆手榴彈拋擲,但掃射來的機槍子彈迅速了結了他。四顆足球中唯一存留的一顆,目前典藏於多佛城堡的皇家軍團博物館。
第二幅畫面,來自英國山岳會(Alpine Club)於去年六月二十一日舉辦的〈聖母峰:那些曾在那兒過的人〉(Everest: By Those Who Were There)的百年文物紀念展,當年的遠征隊是由皇家地理學會與山岳會共同組成的「聖母峰委員會」推動,雙方約好一方要搞定政治與財務,另一邊則要選派出最強的登山者。不巧一百年紀念日撞見Covid-19尾聲,山岳會挑選了幾十件重要文物放上網路,因而我有幸地看見了第二、三次遠征隊中僅次於馬洛里的重要成員——霍華.森默維爾(Howard Somervell)的一幅水彩畫。在這幅題名「從隘口龐拉所繪的聖母峰,四十五英里之外」(Everest from Pang La, 45 miles away)的水彩畫中,聖母峰交織著雪溝的黑褐山體,被一群白色的山峰和冰河簇擁著,頂上是透著水色的青空,淡淡顯著層次,近處是土黃色的圖博高原,蔓延往觀者這邊又是一片水色,也許是雲,也或許就是畫家想讓主景浮凸出來的烘托,也或許是札卡曲的河面⋯⋯。據說森默維爾都是用暗褐色的包裝紙來作畫,因為圖博一望無際的平坦地帶就是這個顏色。如果是這樣,那他僅是運用青色與白水彩,就顯影了世界第一高峰的北壁立面。
當我讀了《靜謐的榮光》後,算是真正補充了去年觀畫時的疑問。與馬洛里同樣出身劍橋大學,森默維爾是唯一在帳篷裡和馬洛里讀莎士比亞(《羅密歐與茱麗葉》、《哈姆雷特》、《奥賽羅》與《李爾王》)劇本的成員。一次大戰的血腥記憶與遠征行程的失敗與傷亡,扭轉了他生命的軌道,一九二四年後,他留在印度創辦醫院,成為外科教授,一直到一九六一年(聖母峰被首登後八年)他才返回英國,除了短暫接任英國山岳會會長(一九六二~六五)外,森默維爾選擇以非常安靜(除了看診,就是繪畫)的方式,過完他的餘生。一九七五年逝世之後,他的兒子大衛整理父親遺物,發現一具沉甸甸的盒子,打開一看,那是一面由一九二四奧運委員會主席、有「奧運之父」之稱的法國男爵皮耶.德.古柏坦( Pierre de Coubertin)所頒贈給他的一面冬季奧運金牌,表彰的是他在二二年那次登上二六八九五英尺高點的成就。「父親生前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事,」大衛.森默維爾告訴英國《衛報》記者說。根據山岳會紀錄,森默維爾可考的畫作有六百幅,其中一百二十六件與聖母峰遠征有關,山岳會本身收藏了三十幅。從他的畫作,讀者可以一窺聖母峰冷冽恐怖外的另一個視角,也可以想像,當年這群遠征隊成員心靈圖譜的變化是何種模樣?相較於我們這一世代的世界登山者,是我們失落得多,還是他們失落得多?
要完整地理解「聖母峰與馬洛里」(或人類高海拔探險史)這一棵巨型知識樹,前面所列的兩樁生活小事,只是向著光線抽長到枝枒最外面的幾株葉叢,為關心者增添一些生活的興味而已,《靜謐的榮光》的企圖當然不僅於此。韋德.戴維斯在寫作此書之前,已經是非常有名望的植物民族誌學者與人類學家,一九八六年的著作《毒蛇與彩虹》(The Serpent and the Rainbow)是一本學術意味飽滿,卻寫作生動而又有啟發性的暢銷書:
但這些恐怖的情節,卻有著彩虹般高張力的解釋意涵:在海地的鄉村地帶,這曾是一種普及的訓育系統,那些被選中的人,多半是社群中製造麻煩、無法融入群體的個體,透過「喪屍化」(Zombification),社會反而獲致平靜,而資本主義的工場(甘蔗製糖尤為大宗)於此而獲得源源不斷的勞動力供給。《毒蛇與彩虹》是戴維斯發揮其為植物民族誌學者本職學能的奇才之作,靠的是非常冒險的田野浸入和生存技巧,書評家認為「他能活著回來」就已經為著作創造了最高價值。在他另外一樁對安地斯山與亞馬遜河所作的探險旅程裡,戴維斯可以置身叢林和高地超過三年,浪跡八個國家與十五個原住民族群部落,蒐集了六千件植物標本,完成了《一條河:亞馬遜雨林中的探險與發現》( One River: Explorations and Discoveries in the Amazon Rain Forest)這本書,《戶外》(Outside)雜誌對它的評語是:「科學與神話重疊、記憶和幻覺交織、時間變化莫測,以招牌的狂野說故事方式,將傳統的傳記寫作與拉丁美洲最強大遺產的魔幻寫實主義融為一體,最適於他選擇的弘大主題(larger than life subjects)。」此一獨特的評語,拿來判準讀者眼前的這本《靜謐的榮光》,不客氣地說——同樣精準受用。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八日週日版的《紐約時報》,刊出了關於喬治.馬洛里的四分之一版頭題報導,在這篇題名為〈攀登聖母峰是超人的工作〉(Climbing Mount Everest is Work for Supermen)的側寫裡,遠道渡海來北美演講的馬洛里(演講酬勞是他三次遠征期間失業時的主要收入)回答記者「為什麼要爬聖母峰?」的問題時,隨口回了一句:「因為它就在那兒(Because it's there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世紀裡,這句短語成了人人都明白,卻又難思其解的登山形而上學謎團。
在這些故事中,身為一九二一年探險隊隊長的查爾斯.肯尼斯.霍華-貝瑞中校(Lieutenant Colonel Charles Kenneth Howard-Bury)可能不為聖母峰史學家所熟知,但書中他的故事每每讓我著迷:生為父母兩家貴族的後裔,他有著「霍華-貝瑞」這個二合一的獨特姓氏。照理講,他可以進入牛津與劍橋,但卻選擇了皇家桑赫德斯特軍事學院。在一戰前,他數度化妝整容於中國邊境探險,並把一隻哈薩克小熊(名喚「Agu」)帶回家,撫養牠一生。戰時入伍,霍華-貝瑞數次被俘,因貴族身分躲過一死,並於戰俘營開展出經典般的逃亡,獲勳不少。他因可以說二十七種流利的歐、亞語言而被選入第一次聖母峰遠征隊。過程中,他徹底被大自然與圖博性靈文化所折服,後半生成為一名業餘但資深的植物學家,書中一段由他的手記所寫的描繪是這麼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