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1/20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身上的腥味:待在崁仔頂的那些日子

連續一個月,坐著破曉發動的火車回到台北的我,每天深夜搭末班車到基隆,在天空底下活動,整夜的魚腥如浪湧入我的體內,腳邊的漁獲漸少仍不減氣味之濃烈。直到天空捲起布幔,光線繞過佇立在大地上的物體,沿著輪廓鑲出一輪銀色。我沿著來時的路線返家。
2019年2月時,我在崁仔頂漁市場待過一段日子。那時是一個求畢業的碩士生。

為什麼研究漁市場?

勞工所的論文題目,大多不出政策法律或人力資源的議題。我原先的題目不出論及的範疇,未料心裡揮之不去的聲音,推動命運的齒輪,我於是在兩位指導老師的支持下,轉換跑道,順理成章做了一個關於人、魚和市場的研究。
不光是一般人,我的指導老師也是,捉摸不著我選擇漁市場為研究對象的緣由。許多人選擇論文題目的起心動念,多和自己的生命經驗有關,但我沒有任何關係親近的人,從事漁業或者水產販售,素來也少接觸漁市場。
每每被問及,我都玩笑說是可以假公(論文)濟私(食慾)吃海鮮。這樣的回應,有幾分真切。接著邊做論文,我更明確自己與餐桌上的海鮮遙遠,不只物理距離,心理距離也是。偶爾為了節省家用做菜,蔬菜水果如果來不及上早市買,躺在超市與消費者招手的品質也不差,但海鮮分秒與時間競賽,量販店的品質不比傳統市場。傳統市場沒有標價,商品琳琅滿目只讓我頭昏。我也欽羨,有人憑嘴即能辨別泡過藥水的蝦仁。

為什麼是崁仔頂?

對掌握食物的渴望把我帶入了漁市場。可是,為什麼是崁仔頂?
我求學時代興盛「脫離舒適圈」行動,有人到澳洲打工度假,有人衝國際沙發,有人投入社運工作,有人吃了四年炸饅頭後,不如自己創業天天吃到撐。我想著,到一個陌生之地,像人類學家做著田野調查,應該能打開視野吧,畢竟人類學家不是言之鑿鑿突破真理,就是在打破成見的路上。
我幻想,無法與他們肩並肩,那至少可以模仿。我多麼希望社會可以支持更多可能,讓更多靈魂就地解放。然而我沒有辯才無礙的口齒,沒有敏捷的反應,也沒有擲出雞蛋的勇氣,在面對危難時,我也會擔心自己一碰就碎。
我幻想,透過田野調查的介入,那大概可以明晰我對常規內外之間的思考,也能觸及更多的生活態樣。更多的可能,意味著更寬廣的自由。

one night in 崁仔頂

如此心境的我,遇到了崁仔頂。
指導老師駁回我第一個漁市場提案,他有一個更有趣的點子,而我必須去崁仔頂走一遭。
崁仔頂位在基隆市區,出火車站後往東北方走五分鐘的位置。就像在台北生活,比起路名,我們更加習慣以捷運站來定位彼此,崁仔頂地名異曲同工,卻展露更多過往的地貌特色與生活紋理。
崁仔頂取自閩南語,指的是階梯之上,「崁仔」就是階梯。過去的這片土地緊鄰日本人修築的旭川河,先人滑著舢舨,再來有動力漁船,來到河岸與陸地的交界,搬著戰利品、踩著駁崁往上,為的是與眼前的商行寄貨販售。
精確地說,它位在忠二路到忠三路段上的孝一路及愛一路一帶。當你站在現在的崁仔頂,幾乎無法想像它有這段過去。就在同樣的地方,現在填上了柏油,柏油上又長了三棟住商合用的大樓,明德、親民與至善連接彼此。
白日時路邊停著轎車,鮮有人在此徒步,騎樓下收攏整排的大燈泡,深夜時,這些燈泡推出屋簷,電流通過,宣告不夜降臨。路旁的車子不復在,濕漉漉的地板竄出腐敗的腥味,成雙雨鞋奔波在釣魚冰箱和塑膠簍之間。

不好意思,崁仔頂你哪位

在此之前,我從未聽過崁仔頂。其實,問起我研究題目的人,也都不曉得,如果碰巧聽過,他們多是基隆人。儘管基隆人住在附近,但從未去過,平日還會特意繞過,避免接觸。
曾有傳言,常有違法滋事的人來到崁仔頂掩人耳目,像是吸毒、販毒、打架。有一名漁行職員和我透漏,前幾年有幫派衝進市場。還開槍咧。這些傳言並非我當時的關注,左耳進,右耳出,沒有查證。
相對於白天,刺激的夜晚流露危險的氣息。我的第一天田調,獲得許多人關心,要我牢記快樂出門平安回家八字訣。同意做我田調據點的漁行老闆,不顧我屢次拒絕,堅持塞了一名員工,陪伴我完成從漁行步行到火車站的五分鐘路程。

無所遁形的臭

比起可度量的距離,心理距離才是真正遠。對漁市臭味薰天的印象,使基隆人走避遠離,已爭論二十年要否搬遷崁仔頂,更沒有人會想起這裡有鮮美的漁獲,每晚吸引遠道而來的饕客,已成行內人口中最大的現流仔批發市場。
要說漁市的氣味如何,那鐵定是凡走過必留下味道。泡在市場八個小時後,頭髮洗了三回仍不滿意,逐漸渙散的意識,讓我不再堅持第四回。
在公共衛生尚未發達的時代,糞便有利農糧生長,是最便宜的肥料,糞的氣味並不特別招人耳目。你可能很難想像:三百年前的凡爾賽宮,四處是貴族留下的排泄物,使臣緊捉國王的分秒,連如廁的時間都用來匯報。現代人的不可思議,卻瀰漫早期社會。
消毒、去汙、除臭是公共衛生現代化的關鍵,避免傳染疾病蔓延。可接著矯枉過正,將矛頭對準又髒又臭的族群,群眾心中的恐懼,將這群人看作是傳染疾病的潛在威脅。
這樣的情況之於21世紀的我們並不陌生。2021年5月萬華茶藝館群聚事件,轉瞬成為眾矢之的。萬華給人情色與窮酸的印象,才是社會欲除之為快的。有如電影《寄生上流》裡的有錢人朴社長眉頭一皺,司機金基澤知道對臭味的嫌棄,是對窮人的鄙視。
臭,關乎健康,關乎不平等,但也有必要存在的時刻。國民小吃臭豆腐是台灣的驕傲,儘管大有人不同意,可是愈臭愈能引發食慾。嗅覺和味覺關係緊密,當COVID-19讓我們失去嗅覺能力,再美味的賣相,依然食之無味。
我在崁仔頂田調的第一天,漁行老闆「規勸」我放一套「工作服」在店裡,來的時候換上,離去時脫下,可以減去身上的魚腥,重點是避免影響同一節車廂人的感受。我堅持自己是漁市場的一員,全程雨鞋、同一套服裝到底,不是要回頭率,而是想感受氣味引發的反應。或許會收到有如朴社長的眉頭。
我的實驗只在火車途中,持續一個月。一到北車,我換上機車,將自己隔開。七、八點上學上班,捷運免不了推擠,光是想到我的方圓10公尺沒人敢接近。還是選擇機車吧。

法制外的思考

崁仔頂之所以在街邊展開生意,那和身世未明有關。你能查到各個批發市場的歷史,甚至是詳細的蓋建、改建時間,那說明公權力的介入。日本殖民時將公共衛生的觀念與市場管理制度引入臺灣,現今的我們可以看到,崁仔頂四公里外的正濱漁港,還保有魚市糶場(拍賣場)、水產館(今正濱漁會大樓)遺址。
鼎沸的正濱漁市是過去式,現在僅有部分轉成文資。反觀由多間漁行聚集成市的崁仔頂,在1980年代國民因富裕能消費更多海鮮後,更加熱鬧。買氣聚集更多商人,於是逐漸發展為今日的模樣,聚集活體的、冷凍的、冰藏的(差別在打冰保存、未經冰凍)、野撈的、養殖的、進口的生鮮水產,許多攤商的家世與崁仔頂未有淵源。
比起律法,它有更長久的歷史,我們該如何定義這個空間?我姑且稱之為「法制外」,出於它尚未被法律定性。平凡有如你我家旁邊的菜市場,長成了聚寶盆,在建築外綿延多出的攤商;又彷彿是鄰居用長相平凡的盆栽,佔領公共空地,作為自家停車所用。
我曾在一場演講收穫市府官員的回饋,說是這塊歷史共業的營地,與許多人的生計共存,如果要改變現況,必須從公民對話開始。我想有一天,或許旭川河會重見天日,那是部分市民的希望。不置可否崁仔頂供應優質的水產,是許多日本料理店指定的生魚片來源,可是缺乏衛生稽查,確實引人擔憂。
有越來越多的可能性在這裡發生。多數批發漁市場建在港口或者用水泥牆區隔,甚至設立承銷人制度作市場的進出控管,一般民眾不容易觸及;然而在市區街道擺起生意的崁仔頂,像是一座夜市,也可以是民眾的休閒空間,有youtuber做觀光實錄,也有旅行團體邀請遊客與漁行老闆聊天,把食魚教育、基隆的歷史交付他們。

傳統市場的消亡?

工作服和雨鞋讓我看來稱職,但武市(叫賣的市場,相對於文市概念)中出現難得的年輕女性勞動者,還是引人關注。一個月觀察下來,每十位工作者只有三位女性,四十歲以上逾九成。漁行老闆不是沒有傳承意願,不過市場的萎縮尚未見底,年輕人紛紛逐向更有「前景」的工作。
崁仔頂的消亡,不是沒有可能。不只是腥味,一晚八個小時的煙味不間斷衝入鼻腔。這些勞動者每小時至少用掉兩根。當煙味不復在,我們會否再也無法品嚐,台灣周遭的當令海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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