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台北的第幾個日子?他努力回想、瀏覽著舊照片也找不到最精確的答案,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健忘,過去的自己能牢牢記住每一張不管是熟悉還是陌生臉孔所代表的名字、與他們的關係以及一起經歷過的事件,他也以這方式來珍惜他過的日子;靠著能夠清楚在腦海中重建出昨日的時空當下來確保他的經驗是真實的,是實實在在能夠攜有並帶走的實體物。他相信牽掛著往事,就能夠拖著它們往未來前進,讓過去仍能與現在並行。
是從何時開始?連在思忖的主體為何他也無法把握,他盯著貼在牆上的拍立得相紙,對了日期,想起影中人的生日也將至,「我們都要滿三十歲啦,是說也是個人生階段,是不是該有什麼表示才好⋯」雖然這麼想,但真要提筆寫些什麼好像也有些難為情,一來自己有了「文學包袱」,不想給出只是跟十五年前的自己所會寫的內容:平易近人的關懷和千篇一律的賀詞及總是重提的感動,若是要有別以往,並且以「文學」入信,又稍嫌矯情,更何況,也不知道該「文學」個什麼來送給他,畢竟自己也不是什麼文人,以後也不會是,到後來這個想給出什麼的念頭又繞回只是內含自私的自我追求,透過和故人展現與過往的差異性,來博得今昔對照得出的誤差值所帶來的成就感,而這種成就感也只能從曾經熟悉舊識的身上詐騙:因為他們知道我們過去有多愚蠢,當然現在也好不上多少,只是久別讓彼此已然淡忘。
而在準備下筆時,他想到那個時期;那個復古風潮正席捲生活圈的時期、在假日才會擺出攤位的小市集,充斥著懷舊氣息,攤位的主人不知何處尋來的舊衣物、企業形象吉祥物公仔、斑駁的傢俱、底片相機、餐具⋯雖然也不確定這些東西是否還堪用。他盯著一塊板子上寫著潦草的字跡「過期底片」,他看著那幾個字,一抹白光掠過眼前,一隻戴著錶徑顯然相對過大的纖細手臂指著桌上陳列的小盒子,「給我十卷。」那女孩熟練且俐落的把它們裝進她的帆布袋。「你會用?」他問。「對,走吧。」「要去哪?」「陪我找鏡頭。」她回答。
在他國小畢業沒多久的三個月後,他一時興起翻了那本當時認為是「好朋友」才有留下的聯絡資訊,他拿起家裡的電話興沖沖地撥了紙上記載的號碼,用曾經熱絡的專屬語言想喚回美好往日,但換來的都是話筒另一端不明所以的尷尬及疏離,他撥了一通又下一通,但沒有誰有特別熱忱想聽他回顧兩年前五年級時曾經一起在學校裡的廢棄回收廠的探險故事,儘管如此,他還是自得其樂地為記得這些細節自顧自的開心。
「我沒有要和你在一起啊。」消失幾個月的她突來的回訊,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來回應,只好一股腦不斷地辱罵她,氣沖沖地拿起用來拍她的底片機,把相機裡頭還沒拍完的底片拉了出來,而在做的當下他就後悔了,這可能是這段時間唯一能留下的實體物。
滿滿的藥水味和消毒水味,這是近期(半年內)第三次在半夜接到家裡打來的緊急電話,而前兩次的結局使他似乎失去了所有能夠運作理智的能力,心痛到懷疑自己失去了痛覺。從第一次之後,他開始害怕接到家裡的電話,深怕再次收到噩耗,而他的擔憂一次又一次化成實體事件,這次是第三次,在短短幾個月內。他想到最後一次和外公道別的場景,外公沒有躺在病床上,而是從容地坐在一旁的躺椅,一如往常的聊天,在聊過幾句後道別,當時的他在想:是否該擁抱外公再離開?但聽說也只是動個簡單的小手術,有別往常的肉麻好像太過突兀,反正過不久就會再見吧?隨性的舉起手告別。
他看著銀行帳戶上四位數的餘額,不知道這份看似光鮮亮麗且「心儀」的工作能夠持續多久,他開始越來越不相信自己;也越來越確信命運的真實面是殘酷且沒有慈悲的,值得被自己信仰的還剩什麼?他走出超商、提著酒矸,找不到一絲正面的情緒,拖著沉甸甸的步伐,像是被上了腳鐐。
閃爍的日光燈下,他躺在床上,向上盯著、捏在手中,往下的手機螢幕,看著不再被讀取的對話視窗,「或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