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炙、海水正藍,船邊欄杆上,大手與小手交疊在一塊兒。
十一歲幼女,隨著年方三十的單身父親,千里迢迢從英國來到土耳其渡假,順道慶祝爸爸的生日。印象中的土耳其假期,彷彿一切都被天光裹上一層糖衣,以歡樂為主。一直到女孩追上父親的年紀,20年生命的砥礪,為她擦上了細紋,更磨亮了目光,才得以窺見絢爛回憶下的騷動,發現看似陽光的爸爸,其實心事滿懷。
《日麗》,英國新銳導演夏洛特威爾斯一鳴驚人之作,以一齣細膩、動人的自傳式電影,回味父女最難忘的夏日時光,卻更宛似冬季盛產的草莓,甜裡帶酸,嚐一口,就叫人難以忘懷。
(以下有雷,請小心慎入)
女孩心中的第二顆太陽 如同撿拾、拼接記憶的斷簡殘篇那樣,電影用許多微小的情節、對話,堆疊出卡倫(《
正常人 》保羅麥斯卡)和蘇菲(法蘭琪柯芮)濃郁的父女情,看似破碎,卻深刻入魂。
在外頭,兩人時常被誤認為兄妹,鬥嘴、嬉鬧樣樣來,相處起來如忘年之交,有時連角色都難免互換。拾起小爸爸散落一地上的衣物不說,蘇菲還得容忍他鬧脾氣、甚至倒頭睡到忘記女兒被關在門外等等,一籮筐荒唐的事兒,直讓人快分不清,到底是誰在照顧誰。
可蘇菲知道,他盡力了。教她防身、希望彼此沒有秘密、口袋空空也不想讓她失望,始終在她面前堆滿了笑容,這樣的卡倫,就是蘇菲生命裡的泉源和依靠,像第二顆太陽那般,恆遠、篤定、自帶光芒。不難想像她的心目中,太陽爸爸未來的工作室,理應刷上象徵日光、希望、歡笑的:大黃色。
陽光下的青春饗宴 黃色,亦是她美麗心境的反射。渡假村裡邂逅的少女,離開前給了蘇菲一只黃色手環,讓她兌換設施裡提供的任何飲料和服務,要什麼有什麼,就像她初綻的年華,充滿生命的無限可能。
放眼那趟旅程,是她頭一次看見水煙、滑翔翼,第一次潛入海底接觸海洋生物,也是情竇初綻的時刻。生命,正以絕美的姿態盛開在她眼前,只等著她盡情採摘與享用。無怪蘇菲天真地對爸爸說,只要我能看得見太陽,你在遠方也看得見,就好像:
我們都在同一片天空底下。
Sunny Side Up,那另一面呢? 但看見同一顆太陽,不代表看見同樣的天空。
就像兩面的太陽蛋,sunny side up,翻到另一面恐有焦苦。表面上的燦爛,有時只是一件修身的霓裳,為了保護自己的弱點不被看穿,唯有蓋上華服示人,才能在正面思考霸佔的當代世界中,暢行無阻。
片名After Sun,因此不純然指涉導演在曬後20載的回望,似乎更暗示了刺眼的陽光底下,不可見的日斑與不可見的憂愁。而太陽黑子,自然無法直視,唯有把握日升日落或用望遠鏡,方能觀測得到。
但最怕的就是,錯過時機。因為人偽裝久了、過頭了,難免會累,甚而絕望到錯過變好與被拯救的機會。
鼓勵表現自我的藝術圈,亦不乏血淋淋的案例。除了眾人熟知的梵谷,加拿大華裔的藝術新星
王俊傑 (MATTHEW WONG)就是一例。他的畫作,大部分如這幅《對話(Dialogue)》一樣,筆觸大膽、用色飽滿,總在觀者心中灑落一道道光芒,但那道光,似乎從未徹底驅走憂鬱症的魅影,讓他最終在2019年,35歲壯齡時,親手結束了自己剛要開始發光發熱的生命。
王俊傑 MATTHEW WONG《對話(DIALOGUE)》。圖片來源:Sotheby's
Dark Side Up,極致的溫柔 本片最高明之處,就在於美麗與憂傷的虯結,曖昧不明。好像說了,卻又沒有明說,必須觀眾各憑本事去挖掘去參透。
尤其畫面上未呈現,但可合理推測,卡倫大概做了與王俊傑一樣的選擇。徒留身後的倖存者,終生抱憾,深埋在事件發生前的枝微末節,翻找著自己忽略的預兆。
20年後,導演正如認真不苟的檢查員般,一片一片地檢視手邊的DV錄像、拍立得,甚至於腦海中殘留的記憶,曾經美麗的土耳其旅行,逐漸走了樣,處處閃爍著過去未曾感知的憂傷光粒。
爸爸打太極拳,極可能是為了抵抗憂鬱,明信片上的留言,如今讀來好像遺言,連她安排的祝壽驚喜,回想卡倫當時也是抽離地杵在遠方,表情木然。關於累到倦沉、關於疑似埃及艷后疑似尋短,種種無心的閒談,卻為蘇菲染上污點的記憶,再添一抹抹自責的沈鬱。最明顯的是影片後段,卡倫背對鏡頭痛哭,雖泰半出於導演的想像,卻哭到我們驚動魂神,鼻酸難捱。
平心而論,11歲時的女孩,哪有本事察覺成年人刻意上鎖的心房?就算發現了,她又怎麼能撬得開,陽光笑顏下,那對刻意迴避的雙唇?懂了當時的不懂,恰是最尖最痛的體內骨刺,而這樣的痛楚,唯有以電影之名,再佐上Blur的名曲《Tender》,對父親輕語吟唱:「Love's the greatest thing that we have」,才能稍稍平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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