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檔】攝影機下的舞台劇，是驚悚片也是愛情故事——評1958版《變蠅人》

（本文於2023/01/04首發於幕迷影評）

＊小提示：本文評的是1958年Kurt Neumann導演的《變蠅人》，而不是1986年大衛柯能堡的版本

　　這部電影給我的一個強烈印象是：舞台劇感很強。 　　電影因年代關係而帶有古典小說感的對白風格，對於我這種不熟悉現代戲劇、會將這種古典風格與經典劇本相連結的現代觀眾而言就已經有那麼一絲舞台味了，而更關鍵的要點在於，整部電影的劇情集中發生在極少數場景，光是實驗室一景就擔當了片中大半時長的背景，加之運鏡與剪輯都相當樸實無華，這種「背景的固定感與限縮感」，是舞台感的重要成因。此外這部電影的角色數量很少，甚至不需要群眾演員的地步，少量角色在少量場景活動、畫面偏靜態而以大量對話推進劇情，這真的太有舞台劇風格了。很喜歡這種感覺，用電影四方形的畫面表現出的舞台感相比真正的舞台別有一番風味。

　　故事以倒敘的方式開場，由一樁看似殘虐的殺夫案，帶出重重疑問，而後隨著夫人的自白，謎底逐步揭曉，事實的離奇與駭人卻超乎尋常，但它令人悚然之餘，卻也無法不叫人萬分悲慟。它以懸疑小說的經典手法開場，卻帶來了傳統懸疑小說絕不可能給予的震撼，十足意外，十足動人心魄，敘事手法可說高超之至。

　　當然，這部電影讓人覺得好看絕不是基於這種技術性的理由，它之所以討我喜歡，還是得歸因於本身的故事與角色塑造夠好，敘事技巧與美感只是錦上添花。

　　本文沒有打算將之與柯能堡版全面對照的意思，但我想提一嘴的是，這版相比柯能堡版有一點更令我喜歡，即「男女主角關係的塑造」，這點也會是我後文評析時的焦點所在。 　　柯能堡版的愛情戲處理不佳，男女主角感情顯得並不特別深厚，因此男主角逐漸變成非人類的這一過程，悲劇性更多是在於男主自身；相較之下，Neumann的版本中男女主角是結婚多年、恩愛無比的夫妻，所以「親人轉變成非人類」這個事實的沉重絕望，在此不分你我地重壓在變身的男主自身、以及與之深愛的女主身上。 　　事實上，「夫妻情深」正是我給予Neumann版高度評價的理由，在一部一個半小時篇幅的電影之內，故事的內容便做到了細膩且深刻地呈現夫妻間的深厚情感，而這部分塑造的成功，為故事後半的悲劇轉折製造了巨大的戲劇張力。

　　女主角是一個設定非常傳統、放今天看還挺有違政治正確的完美妻子角色，然而她的性格塑造是相當深刻的，絲毫沒有某些早期電影中女角的花瓶感。她乖巧賢淑、支持丈夫事業並全心愛著丈夫，而丈夫也深愛著這個妻子。 　　她並不了解丈夫的專業領域、卻樂於聽丈夫分享研究內容或成果，對丈夫的同行友人也都相當熟悉，類似這樣的細節，足見她與丈夫間是相當掏心掏肺的互信關係。不得不大力稱讚這劇本，僅靠著少量台詞與人物互動，輕描淡寫地讓觀眾確實理解了這兩人的情誼之深。男主搞起研究來經常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人，但女主理解他這種模式，並不對此抱有怨言。她知曉丈夫埋首研究的熱情，並也願意拿出相應的彈性應對丈夫的做法。

　　觀眾能更深入也更直觀看見他們彼此信賴關係的，是由男主實驗出意外後，總是蒙著臉不說話、完全用打字機與妻子筆談的那段劇情開始。 　　一切狀況都不明朗，但女主願意接受丈夫有所保留。當她被男主外露的蒼蠅前肢嚇得奔出實驗室後，卻馬上在稍微鎮靜後隔著門對丈夫加油打氣；而男主從門縫遞出的紙條上，則表達了對嚇到女主的歉意。 　　覺得這裡有個很動人的細節是，即使之前藏掖著的蒼蠅肢體已經被妻子看見了，下回女主進到實驗室時，男主還是繼續將蒼蠅手藏在口袋中不讓女主看見。

　　女主想要幫忙男主解決問題，也想花時間陪伴男主，然而無論問他是否可以待在他身旁，或是詢問是否可以請其他科學家朋友來幫忙，她都收到男主的否決訊息。她無助焦急，但選擇接受。這部分劇情讓我動容的是，女主想要陪伴丈夫、也提出了足夠理性的方案試圖幫助丈夫解決困難，但面對深陷困境的男主本人，她選擇接受他的感受與想法，不以自己的見解與他爭辯，在遭遇苦難的當事人面前，她選擇壓抑自己的情緒。這種對脆弱狀態的親密對象的表達全盤接受的態度，除了顯得同理心很高之外，也無比堅強。 　　但這也令狀況變得更令人痛苦。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態惡化。

　　劇情後段男主第二次進入儀器，誤以為男主恢復如初的女主欣喜上前揭下了男主的頭巾，之前一直遮遮掩掩的面容終於暴露在妻子眼前。故事由此開始變得痛苦糾結。 　　觀影之前我曾被劇透過男主那個廉價的蒼蠅頭造型，本來以為這五毛錢頭套對我不會造成什麼衝擊，沒想到扯下頭巾的瞬間，由於我先前高度投入的觀賞，加上BGM恰到好處，我還是跟女主一同被男主得蒼蠅頭部震撼到了。在這稍顯陰暗的打光下，蒼蠅口器顫動的樣子，散發極度強烈的生物感，對相當投入的我來說，這個畫面的臨場感與衝擊性都很強。 　　此處有個很有趣的鏡頭，就是女主被丈夫的昆蟲頭顱嚇到而驚聲大叫時，這幕以無數張女主驚叫的臉孔填充滿畫面的特效手法，去表現男主的昆蟲複眼所目睹的場面，別出心裁而充滿驚悚風格。 　　女主當場昏厥在地。

　　接下來這段，私以為是全劇最糾結、將變身帶來的痛苦扭曲表達得最淋漓盡致的一段。男主動作溫柔地將昏倒在地的女主抱起，放到椅子上；看著多日間一直保持著距離的妻子失去意識的姿態，他靠近妻子的臉，然而此時他的蒼蠅前肢忽然違背他意願的亂舞起來。他試圖遏止那昆蟲肢體的舞動，好不容易靜下來後，接著便發了狠開始著手毀壞自己先前的研究數據。 　　這段的扭曲痛苦之處在於，在他面對深愛的妻子，心中充滿愛與情慾的當下，他身上蒼蠅的那部分卻有別的想法，這種原先的自我消亡、令他連親吻妻子都變得困難的場面，有非常強的悲劇意味。他全心愛他的妻子，所以當他就連在妻子面前，原本的心性也仍止不住地持續消亡時，這種不可抗分外令人無力。 　　男主砸爛實驗儀器、燒毀實驗數據，然後在黑板上用扭曲的字體寫下希望妻子殺了自我逐漸分崩離析、轉變成別的生物的自己的訴求，並最後一次、傳達了「我愛你」的訊息。

　　女主萬分悲痛地與丈夫一起到液壓機處，讓丈夫躺在液壓機下方。然而第一次操作儀器時，看著逐漸壓下的器械，女主尖叫著衝過去將丈夫推開，接著才下了決心重新到儀器邊再操作了第二次，才確實把丈夫的頭與手壓碎。這之後就來到電影開頭目擊者到場的時間點了。

　　這一切的撕扯、糾結，全然是立基於男女主二人深厚的情感之上發生的，也正因為相愛至深，才會發展至一方親手殺死另一方的局面。這強烈的悲劇性是源自於愛。

　　至此故事中的愛情要素都很濃重，但接下來為整個事件收尾的，是個純然驚悚的場面，甚至可說是把驚悚要素最大化的橋段。 　　警方無法相信女主的離奇供詞，決定逮捕女主；此時男女主的兒子聲稱看見了能作為物證的白頭蒼蠅，接著可怕的一幕發生了：庭院的蜘蛛網上，一隻蒼蠅發出細微的人聲，尖聲喊著「救命！救命！」仔細一看，蒼蠅的「白頭」，其實是個細小的、人類男性的上半身不協調的連接在蒼蠅身體上。隨著蜘蛛靠近，那個白頭面露懼色的持續喊叫。 　　承受不了這噁心場面的警探，抓起一旁的石塊將蜘蛛和人頭蒼蠅一起砸死了。

　　六十幾年前的老片，六十幾年前的驚悚場面，但其駭人程度，也絕沒有因年代久遠而顯得淡薄，創意十分單純，極致的異樣感卻令人毛骨悚然，極度不適。（此處不放圖，對電影感興趣的可以自己去看看）

　　這是一個主角歷經變形、然後死去的故事。

　　「變形」是個古老的主題，變形的過程，逐漸由原先那個人轉變成別的東西，這樣的情節在古代的故事中反覆出現，也是現代怪物電影的一支。變形令人害怕之處，在於它直指了人類對於自我意識消亡的恐懼、以及對失去智性的隱約擔憂，「我變得不再是我」的情境令人萬分不安，而變形成思維簡單、本能行事的生物，更是所有曾擁有智慧的人類憑想像就會感到難以承受之事。這部《變蠅人》，利用愛情要素，經由男主親密對象的視角引導觀眾見證事件經過，大大增添了變形過程那種恐懼與悲傷的臨場感。

　　它是手法高超的驚悚片，卻也是個以悲劇收場的愛情故事。

　　（本片令我個人喜愛的要素：科幻驚悚、美女與野獸要素、古典氣息、舞台風格、女主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