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0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美的自由

昨天和我的理髮師討論起我的外貌。更準確地說,是討論起我對於「她如何創造了我的外貌」的看法。這種看法的形成,是累積在每一次她替我剪髮、染髮甚至燙髮的過程裡,透過她言語敘述傳達給我的美感觀點,或是工作完成後我倆在鏡子裡相遇的眼神,我在她的眼中讀到的某種炙熱與期待,而漸次塑造出來的。雖然,每次她向我解說她是如何工作與思考時,我都聽得興致盎然,好幾次我動念想為她寫些什麼,但因為隔行如隔山,我常常離開那個場域就完全失去與她的工作哲學的聯繫,終究什麼也沒寫。但是,昨天她說,她被新老闆要求收斂起剛性,「他希望我更有一種女人的柔,這樣客人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被一個女人服務。」我馬上跳出來唱反調,這才第一次真的深入的跟她討論起,我有多喜歡她在我身上工作的過程與成果。
在外貌上,我大概是在這一兩年來,才漸漸變得自由。在此之前,我要不是不想被當成「女人」看待,故意把自己弄得很中性,就是希望我能被當成「女人」看待,而刻意追求看起來像個女人。但不管是哪一種,我不曾覺得自己好看。都是從別人(我透過大眾傳媒或身邊親近的人的言行舉止而想像出來的某個集體他者)的眼光來看自己,都是在把我如何感知自身美醜的權力交給別人。
這個變得自由的過程,真的要細說的話可能得寫上十萬字。簡而言之,在獲取這樣的自由之前,我大概始終處在一種對於自己究竟是誰感到恍惚與恐懼的狀態裡。也與真實的愛,欠缺深刻且透徹的聯繫。更不要說我是如何與自己的身體疏離,並對「自主」「自由」和權力如何與身體密切相關一無所知。我太習慣被評價身體與外貌,並在潛意識裡一直把這視為是否值得被愛的條件之一。在成長的過程中,這樣教會我的,不只是與我親密的男人,也有對我重要的女人。不論是男人在耳邊吹著氣說,我想看你更女性化的樣子,或是女人用既自豪又苛責的眼神掃過全身然後說,你身體的哪裡怎麼沒有更如何如何,都是用一種存在於親密關係中的權力試圖塑造我的模樣,成為他們更認可的樣子。我的身體一直是被看,被期待,被需要,而不是我看,我期待,我需要。
詭異的是,我的身體竟然能夠一直不是我的身體。(同理,我的心智也可能一直不是我的心智。)
缺乏真實的自主,就容易被利用,我在身體與心智都被徹底利用後度過了一段極為灰暗的時光,然後遇見一個珍愛自我的人。他把對自己的愛,分了一點給我。只是一點,卻也是全部。我才明白,原來無條件的愛是這麼一回事。那跟對生命本質的探索與理解,是一體。真實(儘管是變動不居的),是關鍵的核心,是起點,是前提,也是終點,是歸宿。
也差不多是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這位理髮師。起初兩三次,我還是用保守的態度請她幫我理髮。然後某次要出發去徒步前,為了減省在旅途中整理頭髮的時間,我請她幫我把頭髮剪短,此後就越剪越短,我完全愛上了短髮的清爽俐落,帥氣、有個性,某些時候加上她的巧思,還會出現俏皮可愛的感覺。在這段日子裡,我看自己越看越順眼,來自朋友的稱讚也出現得比較頻繁。我對自己存在的權力多拿回了幾分而造就心態上的改變是個事實,但倘若缺乏她對我的細心觀察與不斷進修養成的美感與技藝,我的心境與我的外表未必能有如此顯著的相互呼應。
我們之間在理髮椅上的對話經常是如此:
「我就照我的直覺來剪哦?」
「那當然,就交給妳囉。」
「真是謝謝妳這麼願意大膽嘗試。」
「是我要謝謝妳幫我設計出這麼好看的髮型。」
她說她能在看到客人的頭型和臉型後,腦中就浮現出好幾個不同的造型,一旦動手開始剪,就是隨著直覺進行,不受限制地自由發揮就是她工作過程中最快樂的事。她總是說,如果不是我擁有開放的心,願意嘗試接受新的自己,她也沒有機會進行實驗與創造。但我知道不僅僅是如此,她的「直覺」除了來自持續不間斷地學習新的染燙技巧,日積月累的美感的鍛鍊,也來自於對每個客人的用心認識(她的勞動不只在眼、手,也在心),與不由自主地去挖掘、呈現每個人獨特魅力的一種渴望。是這種渴望,使我在鏡中反射的她的眼神裡,看見一種灼熱與自豪。也是這種渴望,使我在她創造的髮型裡看見一種個性,那不太是我,而更是她找出來的我。她比我更先看到了這個自己,並創造出來給我看,然後我才有機會去認識這個自己。
所以,她為我創造的髮型,總為我帶來一些新的力量。
對我來說,這是一種非常動人的合作。
她在我頭上工作的這段時間,為我帶來了一些新的自己,也為她帶來了一些新的自己。
自從認識了這位理髮師,我才知道,美髮可以不是去打造形象,不是在裝扮。外表,不是掛在內在的外面、與內在有所隔絕的一層皮。那是一個與內在互動,因而會有所變化、流動著的過程。是使自己能活得更加自在、更為真實的一種途徑與方式。這是為什麼,我這麼欣賞並信任這位理髮師。
美容產業與性息息相關。我跟這位理髮師說,自從我開始頂著她為我剪的超級短髮行走江湖後,時常被陌生人以「先生」或「弟弟」稱呼,等我開口回應,對方才意識到我是女人,忙不迭地道歉。我從未感到不悅,反而經常暗自竊喜。我也從來不會因為頭髮剪得那麼短,感覺我不像是一個女人。因為,我就是一個女人啊。我還是一個,越來越喜歡自己,越來越珍愛自己身體的女人呢。她為我理的短髮,更切合我(在這段時期的)個性,使我得以更加自由並自在地與自己相處,用更真實的樣子和外界互動,實在是一種賦予力量的過程。性,作為生命當中(具有)美好(潛力)的一項活動,應當是和自尊與自身權力結合在一起,而非分離的。而美容產業,如果能助長每位使用者/消費者的自由和自主,而非剝奪它、把多數人束縛在單一的美感之中,服膺於性透過各種權力形制扎根在潛意識裡的控制力,那該會是多麼有力量的一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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