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分析、接近《日麗》(Aftersun,2022)這部橫掃各大影評雜誌年末榜單的獨特小品,得從它的最後一顆鏡頭倒著來──充斥全片的假期錄像定格在女主角 Sophie 走入登機口的瞬間,接著鏡頭慢慢向右旋轉,揭露觀者先前看到的錄像畫面都是成年的她在自宅用電視螢幕播放的;鏡頭繼續轉動,房內白牆魔幻地熔接至機場長廊,正拿著攝影機面對觀者的父親關上鏡頭,轉身走向廊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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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觀《日麗》劇情,其實再簡單不過,就只是一位離婚的年輕蘇格蘭爸爸,帶著女兒去土耳其共度兩個星期的假期。編導 Charlotte Wells 以去衝突化、減少背景資訊和前因後果的省略筆法呈現故事,但仍在兩人相處細節中留下線索,讓觀者隱約察覺「應該要開心」的度假表象下流淌的哀傷。而父親不太對勁、難融入群體的恍惚行為,則指向他可能不甚樂觀的未來。
乍看純粹的故事線,因穿插假期途中拍攝的「家庭錄像」,以及成年 Sophie 時不時現身將整趟假期降維成「回憶片段」,而建構出層層堆疊的後設──若把佔據電影九成以上篇幅的度假主線視為成年 Sophie 的追憶,根據記憶的模糊性,它擁有被「再詮釋」的空間,因此我們無法確認眼前所見是否全然按照時序?或真的有發生與否?
而電影中散落的模糊、類比風格錄像畫面,則是假期中的父女倆選擇「展現」並留下的片段。導演透過一場戲清楚地傳達「鏡頭紀錄的僅是冰山一角」之自覺:開場時女兒宣稱即將過 31 歲生日的父親是 131 歲的歡樂打鬧片段,於電影中間重演,但除了觀者已知的部分,還追加了拍攝那段畫面的「實際」狀況、揭露了「鏡頭外」的事──父親突然垮下臉叫 Sophie 不要再拍,並關掉連線至電視的攝影機,接著開始訴說自己 11 歲生日時的心碎童年記憶。
這樣的選擇,或許能呼應到戲外 Charlotte Wells 的拍攝心法──她深知追溯、還原所有記憶之不可能,因此乾脆選擇極簡地呈現,不花太多力氣著墨於背景,反而騰出更多使觀者一同呼吸、投入、共感的想像空間。
呼吸,是《日麗》在容不下悲悽的陽光普照之中,刻意留出的緩衝地帶;是父親在陷入自毀泥淖邊緣時,用來穩住自身的太極與冥想練習。一場拍攝父親深夜失眠、在陽台抽菸舞動的長鏡頭,導演甚至直接抽去環境音,放大 Sophie 的呼吸聲,讓觀眾彷彿進入她的睡眠、與她同步,而我們正凝視著的,再平凡不過的背影,竟也變得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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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試圖重構記憶,並不足以使《日麗》散發感動萬千的光芒。它真正的價值在於編導 Charlotte Wells 善用「虛構的力量」,以細膩流暢的影像組織能力和精心雕琢的熔接/跳接敘事法,將卡在自己心坎裡的小事,化為故事介入現實、藝術影響人生的療癒行動──儘管訪談(註1)與前作(註2)皆顯現本片蘊含創作者一定程度的自傳性質。
串起寫實與魔幻、遺憾與彌補的,即是被切成多段散落於全片的「閃爍銳舞派對景」──成年 Sophie 與同樣年紀的父親出現於同個空間,她主動叫喚、拍打,令在音浪中出神、迷失自身的父親停止,隨即用力地抱住他,但仍無法阻止父親離開並消失於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