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過的童年

住在老家後面宅子的三姐弟，媽媽總是告誡我少跟他們來往，他們的惡名昭彰在這個小地方是出了名的，偷東西、翹課、欺負同齡的孩子等罪行是罄竹難書，而他們的爸媽又只管生，不管養。但偏偏是這樣一戶人家，生出的孩子卻跟水蔥似的白淨靈秀、脣紅齒白，天使一樣的面孔作起惡來，讓那些邪惡都純白無暇，天真有邪地讓人移不開眼。

相較於二姐跟小弟的調皮機靈，大姐的氣質很是端莊大氣，我小時候總覺得她像《小婦人》裡的大姐瑪格，天生一付賢妻良母的樣子，卻是學校老師的頭痛人物，她懶怠學習又謊話連篇，連帶著兩個弟妹也有樣學樣，更青出於藍地無師自通了偷竊跟霸凌。

奇怪的是，他們卻很喜歡我。或許是我看來好欺負又好說話的緣故，我媽總恨鐵不成鋼地訓我，不要人家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我自知原則，不會由著他們帶著我使壞，更多時候是帶著好奇心在跟他們玩耍。我是他們眼中家教甚嚴的好學生，知道我的父母不喜歡他們，他們也能厚著臉皮在我家門口一次又一次地喊我出來玩，吃了閉門羹亦不在意，下一次還是帶著赤誠的眼神問我媽：「阿姨，我們可以進來嗎？」

我跟二姐的年齡最接近，她有狐狸一樣慧黠的五官，兩顆小小的虎牙更顯出她個性裡的淘氣，她很像媽媽愛看的日劇裡廣末涼子的樣子。她總是在勾肩搭背之間劫走我書包上的吊飾，或逕自拉開我書包的拉鏈拿走我的鉛筆盒跟筆記本，漫不經心地說「借我一下！」，通常這個一下就是兩三天後，在我真的要生起氣來之前，她皆能巧妙地把東西絲毫不損地還回來。說她喜歡欺負我吧，在巷子裡其他大孩子找我麻煩的時候，她又千方百計地維護我，不落痕跡狡猾地兩面討好，是她慣使的伎倆，或許也是她從小到大的生存法則。

有天她抱著家裡的波斯貓來找我，我們待在她家的院子裡逗著貓兒，她說媽媽去打麻將，爸爸去賭博了，我問她，那你們晚餐吃什麼呢？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有什麼就吃什麼囉！」我想邀請她來我家吃飯，卻又開不了口。「我們之後要搬家了。」她淡淡地開口說道，因為爸爸賭博把錢花光了，這裡的房子不能住了。「那妳會轉學嗎？」我有點擔心地問。她笑著說，不會啊，新家離這裡很近，但是就不能常常來找妳了。

她那張漂亮的臉蛋最終還是沒有替她帶來一樣漂亮的命運，後來她早早地輟學，早早地戀愛，又早早地結婚生子，然後早早地離婚，四處打零工，她成了家長們告誡孩子的「反面教材」，我卻只記得她推開房間的窗戶，把收音機舉到窗前，喊著對面在寫作業的我，說要放流行音樂給我聽的樣子。

上大學後的某一天，走在故鄉熱鬧的大街上，我聽見一個小女孩大聲地喊著「媽媽！我要吃冰！」我循著聲音向前看，看見了一個少婦牽著小女孩，身形浮腫，臉色憔悴，頭髮隨意地夾在頭上，卻仍難掩她姿容的秀麗。看著她，我忽然想起她告訴我要搬家的那個下午，她曾騎腳踏車載著我去兜風，在腳踏車前座她說：「我沒有妹妹，妳也沒有姐姐，不然妳當我妹妹好了！」我點點頭，很鄭重地說好。

我跟她的目光在空中交會了一下，在那短暫的一刻，有稻穗、河流、扮家家酒的樹葉跟花瓣、紅磚畫出的跳房子、玩捉迷藏時的奔跑聲，就是沒有了小時候的我們，童年戛然而止，同學們請停止動筆，考試結束。

我們擦肩而過，就像陌生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