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畫到一半,小女兒不經意地跟我說,「媽媽,那個誰誰誰最近不理我。」
我不動聲色,也裝作不經意地回答,「喔,這樣啊,那…」
心裡正想著要怎麼接續這個話題,小女兒已經回復五爻楚留香的飄撇,「沒差啦,等他想講話再來就好啦。」
誰誰誰是小女兒的好朋友,戶外教學會預留車位給對方,鬼滅風行的時候,也會互相出借自己心愛的禰豆子和蝴蝶忍公仔,在玩具日分享。
但是,沒有甚麼原因或徵兆,一切就突然冷淡下來了。如同當初掏心掏肺和對方交好,也沒有甚麼原因或徵兆一樣。
聽起來好熟悉,只不過狗血程度是幼幼班等級,真想跟女兒說,媽媽的青春期,也上演過無數好著好著莫名切八斷的閨蜜小劇場。
小女兒看起來完全不需要我介入開導,她是一個可以和自己相處得很好的孩子,即使在邊緣來來去去,朋友忽遠忽近,也沒要沒緊。使我這個母親,不由得很羨慕這種開放自如的身段。
雖然世俗總是比較認同圓融和睦的價值觀,但勉強自己成為和任何人都能水乳交融的好咖,並不會讓人感覺快樂。當兩個女兒長大到足以顯露真性情的年紀,我反而鼓勵她們接納與生俱來的天性,不想合群,保持一點距離,也沒關係。
這是學習人類圖之後,改變我最深的一件事。練習著不把自己定位為萬能而正確的母親,視孩子為平等的個體,從她們身上發現、也承認,我始終不能的部分。
像是「沒差啦。」的隨遇而安,像是「等他想講話再來就好啦。」的放生等待,就是我一直拿捏不好份際的軟肋,未成年以前,時間都花在扮演裝聾作啞、幫腔作勢的傻白甜跟班上面。我很後來才知道,真正的情誼,說簡單可以很簡單,不外乎坦然接受雙方現在無話可說的狀態,不覺得尷尬;也尊重對方此時想從你身邊暫離的意志,不強自挽留。
我們的教育,卻很少碰觸到這一塊,怎麼面對沒來由地情濃轉淡,上週還約定下週見的朋友,不再見了,怎麼辦?
我在交友受挫的那些年,曾經求助周遭看起來對於交友很有把握的大人,他們勸解我,你要檢討,自己是不是做了不應該的行為?虛心誠意向朋友們問明白,必要時就道歉。
我照做了,結果引來一場批鬥。七八個女生約我去偏遠的花園,一去到便把我圍在正中間,那些我聽過最惡毒最譏諷最嘲弄的語句,從四面八方轟然湧現,我想起聖經裡被丟擲石塊的失貞婦女,可能跟我一樣,神情木然顯得寡廉鮮恥,因為最後根本感覺不到痛楚,只渴望被結束。
領頭檢討我的,是我很崇拜的一個女孩,帥氣的馬尾,隨著鏗鏘語句有朝氣地上下擺動著。我才剛剛買好她會喜歡的早餐,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朋友。
那之後,我學會接受,接受別人不想跟你成為朋友,其實不需要理由。也或者是,任何微不足道的原因,都會成為理由。因為你數學很差、講話很小聲、唯唯諾諾很像在說謊,諸如此類。
到高中以後,情況有一點轉變,大家因為看到我的文字,而重新認識文字後面的我。我開始擁有一些親密的朋友,會在緊湊的課程中間,交換塗滿青少年維特煩惱的書簡。然而,親密也有親密的煩惱,我發現,自己變得很在意朋友之間蛛絲馬跡的變化,每天都期待交流的質量維持在同樣的熱度。如果水平有一點點下滑,那一整天也會感覺自己跟著下滑。
我很不喜歡這樣患得患失的自己,不免有點自暴自棄,可能我終究不大適合和人群走得太近吧。上了大學,我選讀了最開放的大眾傳播,諷刺的是我生活得十分閉鎖。甚至在唯一自己追求而來的情感關係中,也要求對方過著和我一樣閉鎖的生活。
進入職場,朋友終於變得不那麼必須,聽到前人的告誡,職場上沒有真正的朋友,老實說,我真的鬆了一大口氣。幸好我原本就沒有甚麼朋友。也不大擅長交朋友。
唯一的缺點,是遠在女兒們還沒有開口向我討交友救兵之前,我在心裡也不停恐懼著,有一天她們會拿一些切八斷的問題來問,媽媽,我被切八斷了,現在該怎麼辦?作為時常被斷聯的、或負氣先喊切的一方,我也沒有答案。做夢都沒想到,女兒和我截然不同,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副全天底下的朋友都跟她切八斷了,也無所謂,老娘正好落得清靜。
她的回答,不禁讓我認真回想,從少年到中年的交友曲折,心態由悲憤、消極到坦然,這一切究竟是為了甚麼?
如果讓現在的我來回答,我會說,是為了讓我探索自身能量的殊異,瞭解投射者在能量中心的開放,是一種測試我「如何做出選擇」的考驗。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誤以為投射者的等待邀請策略,讓自己只能「被選擇」,而不是「做選擇」,所以在交友的過程裡,我永遠把自己當成菜市場收攤前的青菜蘿蔔,價格可議,買多送蔥,拜託選我。如此,糟賤了投射者最珍貴之處,即在於與正確能量連結時,我們能引導對方有效施力,自己也獲得走在正軌的滿足。
我也會說,有時交情的漸行漸遠,何妨當成是命運之流的巧妙安排。這一年,我的人際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有陌生的人連連攻克城池,成為私宴裡少數的賓客;也有熟悉的人一天比一天坐得遙遠,有天就突然出了遠門,說不準幾時回來。
也有一種變化,表面嚐起來有離別的無奈,然而你心裡明白,對方並沒有離開。很累的時候,你會接到她的簡訊,也談起會議爆滿的日常,順便告訴妳,嘿,我辦公室有個人的背影好像妳,我好想妳啊。
我寧可相信,生命中這些遠遠近近的離散重聚,都是因為我已經走在自己的渠道裡,我碰到的,都是應當此刻相遇的人。離開我的,他們在我生命中的作用與意義,已經完成。
回過頭,我一臉神祕地跟小女兒說,嘿,carol,妳知道嗎,媽媽覺得,我們都像魚,有自己最後要去到的地方。可是,每個人游的水道,都不太一樣,可能會一起游一陣子,然後分開游一陣子,也可能游一游,有些游向大海,有些游往池塘,就很難再碰到了。
小女兒睜著大大的眼睛回望我,媽媽,妳是在教我不要小氣的意思嗎?在一起玩的時候要大方,把自己玩具讓分給他玩?
ㄟ,不完全是,但很接近了。孩子,媽媽希望妳將來,審慎選擇和妳同流的人,讓你們的流,越游越寬廣。若有天,必須要東西南北分向,不要緊,順流聚散吧。
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長大了,妳會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