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黃曦好夢
劇照 / 佳映娛樂
觀影時,我只提筆寫下了「阿瓦、核電廠、二〇ㄧ二年、沒有人相信、性侵」。
《無人相信的真相》改編自同名書籍(Caroline Michel),劇情描述法國跨國核電廠「阿莫」的工會代表莫琳嘉內,隻身揭發法國與中國間的核電廠交易,在日常生活中遭受電話騷擾、人身安全受到侵害的真實故事。
莫琳在家中被人綁架至地下室,雙手、雙腳以膠布綑綁,肚子被劃了幾道「A」的印記,兇手還將作案的兇刀反插進莫琳的下體。驚駭的犯罪事件在沒有目擊證人、找不到 DNA,且負責的警長認為莫琳的表現「不像」受害人,於是開始懷疑這一切都是莫琳自編自導的一齣戲。追回源頭,莫琳在過去曾經歷經性侵,但當時的兇手卻被輕判,而法官在判決上有著一段註記:被害人穿著絲襪,絲襪底下沒有內褲。
這才是最讓人感到害怕的。但害怕之餘,妳仍清楚地(悲觀地)明白,像這樣的指控仍持續上演,不只是房思琪式的、這一切試圖碾碎女性尊嚴、把一個人從裡到外的破壞的大屠殺,至今仍大規模地發生。
我明白這部電影有更多可以言說的,關於演技與剪輯,關於政治與歷史,但在看見莫琳被綑綁在椅子上的那一幕,我沒能再寫下任何字句。
即便類似題材的影視作品眾多(且絕大多數都是改編在真實事件),但每一次的觀看都還是讓人感覺到疼痛。例如二〇ㄧ九年於 Netflix 上線的影集《難,置信》,改編自二〇〇八年至二〇ㄧㄧ年的美國連續性侵案,十八歲的主角瑪莉在家中遭到性侵,報警後卻同樣陷入被認為是「謊報刑案」的困境。同樣與莫琳的遭遇如出一徹的是,供述筆錄時缺乏關懷機制、甚至是由另一性別來做口供,且在調查毫無進展時,兩人都被認為是內心的不安全感與缺乏,導致她們渴望求得關注才佯裝被性侵。更進一步的預設立場,是她們的口供破碎、前後不一,這是他們在「說謊」,而且,她們都「不像」受害人。
訊問過程中,警方更想方設法地「暗示」兩人應該「說實話」,更直指其心理問題,試圖引導兩人承認自己說了謊、自己沒有被性侵。心理狀態已被摧毀殆盡的被害者們,為了擺脫反覆回憶的性侵場景與不被任何人相信的噩夢,最終都承認性侵只是謊報。接著,陷入下一場司法的絕境。
這件事那麼殘忍。社會以各式嚴苛的規則檢視受害者,但至始至終,被侵害的當下與事後反應,從來都沒有一套「標準作業流程」。就算有,我們又何德何能,可以苛求一個遭受到非人對待的人,必須溫良恭儉讓。
援引現代婦女基金會的報告,根據各國統計,每年約有 80%-90% 性侵案件未被通報,在不具名的調查資料底下,更潛藏著無法計算的黑數,其中還不包括性侵未遂、性騷擾、關係中的性暴力⋯⋯等性犯罪。
而多數受害者選擇不報案的原因,是害怕不被相信、報案了便承認性侵真正存在⋯⋯,被侵害的恥感終其一生地如影隨形,創傷也不一定會即刻發生,有可能蟄伏多年後突然爆發。這一切的未知、不可掌握都未被理解,都在在說明了:受害者不該被任何形狀定義。
二〇一八年,為了一組攝影作品,我重新思考自己投身創作的動機,以及過去的經驗如何捏塑出現在的自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創造的一切根源都只是試圖想將那些橫亙在生命當中,難以負荷的記憶給訴說,許多難堪的經驗也都肇因於權力底下的退縮。
高中時的一段時間要自己搭公車上學,到站後還得走上幾十分鐘的路程才會到學校。看見學校的圍牆一角之前,我在對象等著過馬路,當時,一台機車越過雙簧線朝我而來。我幾乎快要忘記他的臉,大概就是街角的早餐店老闆、學校的某個主任,總之他長得善良而且平凡,跟那天的我一樣平凡。
騎士擋在我面前說「妹妹,妳知道噴水的那個圓環怎麼走嗎?」我真的想了一下,確定附近並無任何相似的地標,我平凡的、帶著善意的建議他去問其他人。接著,他說「不是,我是說這樣用妳,妳會不會噴水?」他同時做出手勢,在那刻我愣了好久,我大概整個人呆住了,沒有任何的反抗、就連尖叫也沒有。不知道過了多長的時間,我決定轉身離開他,走進學校之前我不斷地想著,他會不會追上來?他追上來要怎麼辦?我要告訴警衛嗎?
走進學校,確認自己安全無虞後,隨即而來的是一陣羞愧。在當時我沒有任何勇氣說出這件事,深怕自己不被相信,畢竟畢竟,這件事該有多荒謬。對於性的羞恥、無知、恐慌,就在深知自己遭受侵害時,也無力反抗。
過去的恐懼跟著我,直到現在,我仍經常夢見當時的場景。這是加害者在性侵未遂之後,繼續留在我身體裡的,我依然感覺到我心裡的部分死了。就連到了現在,我偶爾會想,如果當時能說出口,未來的幾年內我會不會就能感覺到安心,甚至不再自責自己曾經縱容一個罪犯仍繼續好好生活。
我開始想像,那個男人會不會擁有圓滿的家庭,甚至有個女兒,我一直在想,如果⋯⋯,可能我就能過上正常的生活。但說出來會有人相信我嗎?他們會不會覺得很奇怪,我沒有馬上說出來?在無助、愧疚、自我檢討快將我擊潰的同時,我也害怕自己不被相信,或是被責怪穿著打扮。
幾年之後,我想自己還沒能走出受害者的自我檢討,即使每一刻,我還是反覆說服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但這樣複雜的心理狀態,依舊困擾著我。
這就是作為一個性犯罪的被害者,曾經出現過的、複雜的、無法解釋的、千迴百轉的心靈狀態。
而關於那件沒有穿的「內褲」,二〇一七年由美國開始舉辦,以「性侵衣物」為主軸的展覽,展出許多曾經受到性暴力對待的受害者在遭受性侵時身著的衣物。從兒童服裝、洋裝、牛仔褲、運動衣物⋯⋯,也都不斷地證明,這一切的發生絕非肇因於受害者的穿著和言行,唯一能為此負責的,只有加害者。
但社會上對犯罪被害人的想像充斥父權迷思,期待受到侵犯的被害人應當表現出憂懼、害怕,言詞必須表達流利、不應說詞反覆,更甚是穿著,你可能得要穿著得體、裙裝過膝、內衣褲還得樸素(最好不能有蕾絲)⋯⋯,經過許多的標準檢視,你才有可能被視為一個真正的被害人。得到這項「得體的受害者認證」後,你的口徑還必須一致,就連被侵害的過程也得符合想像,「妳有沒有出聲反抗、妳有沒有誓死保護自己的貞潔」萬一這些事你都沒有做,甚至沒有在第一時間報警、驗傷,那麼很抱歉,你又失去被相信的資格了。
在失去被相信的「資格」以後,被害者們幾乎難以自癒,司法體系將破碎的言語認定為非事實,而受害者自己也陷入背離事實的解離狀態。電影中,莫琳有幸得到親密關係的支持,且重新為自己辯護。在推翻自己是謊報刑案的第二場法庭攻防上,莫琳的第二位辯護律師說「好險她解離了」。在受到侵害的當下,莫琳的心靈機制為避免創傷而啟動的保護機制,使她對於被性侵的過程只剩下片段記憶。在事件結束後,可能就連受害者也會開始懷疑事件的真實性,就連自己也沒有辦法相信自己。
說到這裡,論述裡的破碎就像在受到侵害、侵害結束嘗試訴說的那個當下,我都沒能找到最「完美」的言說,只能安靜地期待有更多人嘗試理解這些破碎的背後,只能慶幸自己從這一場屠殺裡倖存、苟活,但不再相信自己終能變得完全。
延伸聆聽:透明雜誌〈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