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浪漫—從《捍衛任務4(John Wick Ch.4)》觀後感，到Trigun Maximum

(僅代表個人觀點)

失去的格調

劇情邏輯有其硬傷，且沒能以華麗身手糊弄過去，畢竟是最後名為John Wick的一集，情節流暢尤為重要。許多段落俗套、拖沓、甚至不必要。各角色的功能立場被「古法」和「亂鬥」定義並框限，但這「古法」來由、高桌會、神秘殺手文化圈全貌的描寫，並沒有在近三小時的片長中得到足夠細節資訊的擴充、總結、完善與發揮，未免有些浪費時間的味道，十分可惜。

片長與敘事效率的矛盾令人懷疑是否換過導演或編劇，也可能是因應贊助商與製片廠商業取向的要求而改出的另一版劇本。起頭的追殺長老將上集伏筆無情閹割，但丁神曲台詞與血拳頭的憤怒，很逼格很帥但不很必要、大阪大陸酒店不很必要、胖子的瀑布舞廳不很必要，然後那個黑人助攻槍手是真的不必要。雖然「愛狗人士」的設定讓John顯得不孤單而且很萌(話說有誰捨得讓基努忍受寂寞孤苦呢？)，但可惜狗勾才是本體。他們雖都有各自的小小發揮之處，但用後即丟的情節安排讓他們的存在意義顯得可有可無，與其這樣燃燒不完全，不如省卻吧。最終魔王依然是有錢人渣，還特別下作，哪時候給我們一個夠格高尚、看得入眼的反派呢？

好在各人物性格描寫生動完整，算的上仍以角色為中心。而「打戲」始終是當代無庸置疑的一等一，尤其是中後段一個特長的俯角鏡頭。超-級-有-趣----令人腎上腺素失速飆升，我開心燦笑直接合不上嘴。你能毫不猶豫地相信：給他一管龍息彈散彈槍，他就有能力從天堂殺入十八層地獄、順帶屠下九頭蛇或尼德霍格的龍頭來。在防彈西裝和九釐米蝮蛇的神裝加持下，John Wick也許將以鋼鐵之軀入座超級英雄的位列。階梯戰的反覆演示略有拖沓疲乏感，但有劇情需要還算過得去，而且二刷才發現那段其實是個搞笑段(疲乏的老態的徒勞無功的、從200階失足摔回第一階的殺神Baba Yaga…)，但效果不比狗勾對屍體的一泡熱尿。

甄子丹其實演得不錯，從容俐索、身手漂亮、一手行雲流水的港式功夫。基努也比想像中演的好，殺意與輕蔑的神態轉換瞬如迅雷，像手槍撞針擊擦出的硝煙火花散溢在俄羅斯僵冷的空氣中，急速轉冷後消滅，令人驚喜。雖然台詞十年如一日的生硬，但時至今日也變成個人特色了。

說說比例偏重的大阪大陸酒店，在這集加入了亞洲背景元素，不算新意，也未彰顯獨屬亞洲的繽紛璀璨，畫面表現上仍是凌亂感較重，接待殺手的酒店在面對近乎無敵的防彈西裝和槍枝，提供應對的官方武裝竟都是效率欠佳的冷兵器的長刀、弓箭，然後用弓箭跟重裝備士兵拉近戰？？有轉換打鬥風格的用意在，但很奇怪，連真田廣之必須把自己性命跟整個酒店都搭進去的必要性也很奇怪。惟有明在追殺目標時的狠戾表現出彩，但很可惜父女間短短幾句話並沒能突顯出在殺手世界中親情的珍貴與令人惋惜之處。儘管篇幅不短但對於主線似乎僅只過場，最大用途似乎是為了給肯恩這個角色做鋪陳。失去了前三集帶出的「隨J.Wick同遊瑰麗神祕的世界暗角」那份戲謔的樂趣，也一併失去了俐落感、格調，及前三集層層堆疊起、目不暇給的絢爛與驚喜。

取而代之，從畫面到中心概念都瀰漫著陳舊的、老式的「男人的浪漫」。(不知道這種概念是否有經歷過世代更迭的變化，如今的模樣如何我們暫且不談。)從亦敵亦友的兄弟、港式功夫元素及來自東方的盲眼殺手(盲劍客概念？)、西部牛仔風格的決鬥、點綴陪襯的女性、並肩作戰的寬大背影、真．經費燃燒的飛車戲、無上的家族規範與社會紀律、有因必有果的現實定律，以及槍槍槍、很多很多的槍。這些要素我越看越覺得有既視感，我不斷去聯想到Trigun，兄弟情誼和種因得果的部分特別明顯。盡管載體不同，但兩部作品追求的，同樣是男人們心底的共有價值—所謂的「男人的浪漫」。

男人心底想些什麼、要些什麼？「體面」與「兄弟」肯定名列前茅。不論國籍文化與地域距離，他們似乎彼此都有這些共識，不用明講就了然於心，在你我心領神會的一瞬間，就成了打小同穿一條褲的手足，或許可以說每個男人在全世界都有素未謀面的兄弟，女人可真沒有這等放諸四海皆能認親的超能力。

以愛與自由之名

略顯貧乏的劇情塞進了不少老式套路，但這是有用意的。這份用意、或說精神，貫通整個系列，是一種矜持、或說那叫做「男人的浪漫」？

當眾勢力已經在爾虞我詐之間翻了不知幾輪的局，John始終維持初心一意孤行向前衝，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似乎深怕觀眾們跟著他殺紅了眼忘記何謂初心似的、特地用霓虹燈招牌高高掛在大阪大陸酒店。

脫下那件強到靠北的防彈西裝，回歸初心、回到第一集掛上殺神頭銜之前那個傷心的男人，那個在明白何謂身不由己之前、男孩們率先成為的那個角色：「男人」。將重心回歸到「人」、回到下水道時那句「摯愛的丈夫」，那瞬間過去三集的眼花撩亂與燈紅酒綠以至接著下來的決戰熱血全部冷卻，噤聲不語，面面相覷，那是對純粹美好的自慚形穢，你才想起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為何執意在腥風血雨中不知退卻地踽踽獨行：「摯愛的、深情的，丈夫。」那短短一句墓誌銘說盡了殺手仍作為一屆凡夫俗子的「自由去愛」的人權與渴望。

就像是老式的西部片或港片，滿溢著情意道義交易、身不由己與對自由的幻夢憧憬、無關立場身分的惺惺相惜、無須言語的心領神會、必須挺身為溫柔鄉抵擋一切苦厄的宿命犧牲。全都像老父親叨叨絮絮吹噓著根本不存在的當年勇，一切都是為了「體面」。

Between Marry and Burial

「男人一生最體面的時刻，不是婚禮就是葬禮。」結束婚禮的John Wick該面對的，只剩葬禮。這個概念若是滲入男人基因與骨血的心靈暗碼，那將它代入Trigun Maximum Vol.10中極重大轉折處的Wolfwood之死，在我看來許多問題都終於得到解套。

就從那件黑西服開始。Wolfwood傷勢過重但面積最大的身體外觀上其實根本顯現不出來這個狀態，仰賴那件死命不脫的黑西裝重重包裹、壓抑住他的傷勢與死亡徵兆，惟有Vash以實際觸碰感受到他身軀那鬆散中空的異樣觸感：也或許是衣服被血液浸透、濕了又乾乾了又濕，使布料染上厚重黏膩又滲人心慌的不祥感受，我猜想那觸感應該像是攙扶一具被砲彈打爛近乎稀碎的屍體，想撐起來也撐不住。那件蝕去真相、滿口謊言的黑外套，是他身為男人的最後一點餘地，那就是所謂：「體面」，一切都是為了「體面」。但也叫旁人心碎恐慌如遭雷擊。何其天真，何其愚蠢，但又令人不忍責備，只能靜默無聲地看著他們的視死如歸、說服自己這份傻氣執著為的是不可言說的一份崇高，刻意忽視藏匿在黑外套下的百孔千瘡，和逼近耳際的、宣告終結的鐘聲。

沙發那一幕的精彩之處在於可以無違和的容許各種解釋，所有領域的經典之作都具有這份在兼容並蓄的同時仍保持「自我」的特質。它讓人生的兩個最體面的時間、最繁複的禮俗儀式，全部共存於這一刻、這一個簡陋的地點，對未來的期待與沒有未來的必然一同盤據載著這副軀體，希望崩解、現實破局，無情的是神明呢？還是神從未存在過的現實世界？Vash在此時是為了信徒向神明祈求留情的神明，也同時是渺小無助的人類，只有人類會對死亡感到此般絕望吧。

應下葬的人手領著酒瓶一如新婦的纖纖玉手、聖堂般的莊嚴鐘聲、漫天飛舞的彩紙如歡慶祝賀的笑聲，婚禮的意象與葬禮同時完成了。這就是他破敗狼狽、沒有回頭路的可悲人生中，最最體面的一刻了。他完成了回家的心願、自卑之處被家人接納，雖沒有紅顏知己(大概他不需要也不指望)，但有一瓶能分享的小酒，和絕對稱得上(各種意義上的)千載難逢的摯友相伴，並且這個值得信任的摯友能夠為他送終，夫復何求呢？卸除掉一切芥蒂與遺憾，在和煦溫暖的藍天之下陷入家鄉的軟椅中，而非被滾燙染血的空彈殼淹沒最後的視線，像長期失眠的人迎來久違而陌生的睏意，在他睡著的期間，全靠那套黑西裝替他撐起男人的矜持，或說面子。

講回John Wick，在這集也有了能託付背後的好友兼敵手，遵循男人世界冤頭債主的生存鐵則沒有在結局被留情以待，其下場被置入在一個難得一見的、乾脆俐落的彩蛋，全看他自己如何解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