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異教」(2)：異教人的「異教」，是什麼意思？

前一篇說明了「異教」可能有的兩種翻譯，本篇來補完文末提到的第三種翻譯：「Heathenism」；由於這種觀點的異教理解直接與「異教人」的誕生有關，故獨立成篇。比較認真開始嘗試推廣古北歐文化是近四個月左右的事情，初期寫了一篇簡短的介紹，當中提過的在這裡不會再述，來聊點別的！

之前提到泛指「非基督宗教」信仰者普遍稱為「paganism」，「Heathenism」則可說是「日耳曼異教」(Germanic Paganism)；那為什麼異教人不自稱「日耳曼異教人」呢？

因為這樣看起來太右翼長了，一方面也是「『日耳曼』的『異教』」這種翻譯還是不如「Heathenism」來得精準，其中巧妙之處稍後會談到。以下我會直接用「異教」代稱之。

維京人使用的古北歐語 (Old Norse) 有一個詞「heiðr」，意思是「榮譽／價值／光明」，語言系譜關係接近的「古英語」(Old English) 中有「hæþen」，即「heathen」的來源，其意思是「異教徒／異教的」；兩種語言的同源語「原始日耳曼語」(Proto-Germanic) 中有「haiduz」（清明／閃耀）與之對應。

相似的構詞組合廣泛出現在「古日耳曼語系」中，所以用「Heathenism」指涉「古日耳曼異教」會比「Paganism」更精準；後者有時也用以指涉凱爾特語族 (Celtic) 異教信仰，或是其他地方的傳統信仰。（也是有其他可能的語源與之相關；像是古希臘語的「ἔθνος」(éthnos) 有「異邦人、外族人、蠻人」的意思，這種時候更接近「paganism」的理解。）

值得特別提醒的是，現代學術圈多半已經將「Paganism」、「Heathenism」與「外族」或「野蠻」等相關負面、貶低的概念脫鉤，除非妳有十字軍東征的個人嗜好。另外，這些詞彙是方便研究者討論而設，回到古北歐時代的語境，不會有異教徒自稱異教徒；就像阿美族不會自稱原住民一樣。

進一步說，通常多神教者之間不需要一個統一的「我們這類信仰的官方名稱」。如同台灣民間信仰，我不會因為妳信仰關公就認為妳應該也要信仰媽祖，也不會認為妳不應該信仰媽祖；多神教的基本信條是每一尊備受崇敬的神祇大概都具備值得景仰之處，只是我不見得想要，或需要祂的庇佑；就算是陌生族群的神也一樣（反之，來到異地入境隨俗敬拜當地的神祗也沒有叛教不叛教的問題）。

接下來我不會涉及實質信仰實踐的內容（關於如何信奉古日耳曼人所信奉的超自然實體，這些不可能講得完），而從外部性觀點將之視為一種新興宗教做書理；文中會穿插異教人觀點，請小心服用。

現代的「異教」殼蟻追溯到 19 世紀末德國浪漫主義與民族主義運動 (Völkische Bewegung)；當時的歐洲流行起重現民族傳統的風潮，試圖復興古老的文化並給予新的詮釋——然而，詮釋一旦走偏，甚或穿鑿附會，可能導致一發不可收拾的後果——這股狂熱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國家社會主義德意志工人黨 (Nazi Party) 崛起的近因之一，同時亦是當代不乏假道學、真歧視的極右翼份子至今仍活跳跳的遠因之一。

文化必然鑲嵌於特定時空環境下，已死的文化自然可能藏有值得學習的智慧與可敬的精神遺產，卻往往不適合照單全收，更不必提篡為特定個人或團體私慾所曲解；有幸當代「異教」團體多能通情達理（應該喇）。

復興古老文化的熱潮也帶來的許多瑰寶——《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尼伯龍根的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北歐神話》與相關文學推廣——這些 19 世紀末至 20 世紀初的作品一部分引領新一波熱潮，一部分乘著熱浪揚帆而起；成功誘發群眾的好奇心與認同感，也就更容易在學術圈推動進一步的發展。積累至當代冰島文學與盧恩文字的理解，相比過去幾世紀都來得全面而可靠。學術發展同社會發展向來都是息息相關的。

早期「異教」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徵。往往戴上單一套假想的「『正確』版本異教思想」濾鏡在剖析過去的文獻與文物；根據當今考古人類學的研究成果，實際上古日耳曼語族異教傳統之間的相異處並不少。

人們對於「以為的祖先」帶有過多浪漫或詩性地想像，使得他們多數時候是「發明」傳統，而非「承繼」傳統；任何「文化重建」皆應謹記「正是文化已然死去，與我們失去連續性，我們才能夠『重建』它們」。

此外，早期「異教」普遍帶有「基督宗教色彩」而不自知；套用整套相似的神職人員的官僚系統（等級制度與精英化）、指定某篇古詩歌為「聖典」（通常是《詩體埃達》(Poetic Edda)）、出處不明的禱告詞，以及各種憑空出現的禮儀規範，或是過分看重「護符」、「神像」與「室內空間的宗教場所」（屬於教會的不動產）。遺憾地，儘管程度不一，這些情景至今仍廣泛出沒於「異教」實踐中。

撇開搞右翼活動的異教組織不談，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自發性合法立案的異教團體（且有試圖努力避開上述提及的那些弊病）；派別繁多，理念多少有些差異（或許反而更接近傳統異教該有的樣貌），我之後會再撰文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