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了整個早上,手心不斷在冒汗,腦門隱隱作痛。最後還是忍不住趕在車來之前,衝進超商買了杯黑咖啡,一口氣喝盡。
苦澀與沁涼的多重刺激讓心臟再度復甦,深吸一口氣,感覺又活了過來,這種暢快真像吸毒,張如此自嘲。
也在這時,才有餘韻觀察其他客人。學生、上班族、仍戴著安全帽的魚貫地進入超商購買相同的東西。那些人或許在哪裡見過,也或許曾是客人,張一點也認不來。張笑著,看來毒癮發作的也不是只有他,那一張張半開的嘴都像垂死的魚,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清,只能機械性順著肌肉記憶去動。每每如此畫面映入眼簾,都讓張感到欣慰。
只是今日的欣然感還未生效,上了火車,便發現位子已有其他人強佔,雖想要有些動作,但話語一到咽喉處就哽住了。或許是職業病吧?這樣的專業也不是壞事,張再度自嘲自己。
一到工作地點,一個還算規模的建築前,與家人做了簡單的招呼。待他們一出門,張差不多就能開始了。定了定神,便坐到服務的對象前。
這是一種新型的工作。
比起日本陪對象哭的眼淚治療師、中國的「誇誇群」,張做的工作雖然有做到事前的諮詢、商談溝通──畢竟是要為委託人排憂解難。不過更無法生產半點「有意義的事物」,儼然是無形空氣人。
他不是心理諮商師,也不是看護,就只是坐在對象面前聽對象說話。這工作看似簡單,但必須有著高超的專業容忍度,他必須不做任何的事情,不能給予任何回應、建議、評語,只能是坐著。無論對象是否有意願,只要家人付費了,張就必須陪伴這些患者度過這段最痛苦的戒斷時間。過去越會說話的,強度越大,效果越好。當然,有些案子是要他一次見效的,張從未拒絕過。
今天的對象姓朴,朴老先生過去大概也是個能說善道的人。看著他微張微開的口,亟欲想把文字組合在一起,可惜張在這裡,他是做不到的。
過去越凌厲,這種無法言語的難受感便會越嚴重。他們那種欲衝出的情緒,屢屢將眉間攪得亂七八糟,並使面部猙獰,不時發出無意義的悲鳴。這種狀況即是尚未習慣新生活的禁斷症狀。張早就見多了。
大概快到中午,另位工作者來煮午飯了。一聞到午飯氣味,朴老先生的音量突然大上一倍,他不斷直嚷大叫:「啊吶!」
然而張仍不回應,指靜靜地看著另名工作者餵朴老先生吃飯。才吃到一半,朴老先生無意義的狀聲詞變更多了。想當然,仍無法構成任何完整的字句。
只是聲音一多,張覺得自己也在忍耐了。但不行,這犯了行規。他一定是很想改掉說話的習慣,只是很不順利,張是在幫他的。
等待期間,張瞅了眼剛做完善後的另名工作者,她大概很想快點離開,朴老先生的手越抽搐,她動作就越快,都快磨到燙手。當然,這樣的詮釋或許也是種錯誤,一種忍不住的判斷。他沒有說出口。
幾小時候,家人們徐徐返家,看著坐在輪椅上的朴老先生頭歪一邊,一動也不動,也許是累了,他們的表情是愉快和憂鬱參半,那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張早也習慣了。
「謝謝你,要不是有你在……」
張沒有回應,空氣師的特質,就是旁觀者,不參與回應,不給予意見,無任何道德基準。似乎是因沒得到張的回應,家人又試探地問:「你一直陪著他對吧?而且親眼看著他吃飯對吧?」
收了錢後,張依然沒有回答。
「吃完飯後,他還有繼續說話對吧?」
眼看家人似乎急了,張瞥眼朴老先生,這才緩緩說道:「對,吃飯後,老先生繼續說話,現在我要走了,他還繼續說。」
這到這樣的回應,家人們總算換了另種神情:「下星期同時間,可以嗎?」
「好的。」本日第四句,沒有再見,不需要再更多回應,張回頭走了。
回程的路上,救護車與警車的鳴笛呼嘯而過,張突然有個衝動想再去超商買杯咖啡,但睡前再喝可不是好事。戒斷的這段期間必須忍住,忍過這段時間,很快就會平靜了。
果然耐住性子在原位抽搐,是件多麼難受的事。張又再度如此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