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長串瘋言瘋語的外貌加上憤怒至極的情感與姿勢,總是讓人退避三舍,不敢靠近。就這樣經過了十幾年,他總是被妻子與孩子認為是個有情緒障礙及暴力傾向的先生與爸爸。但真的是這樣嗎?
雖然只是一次名為心理衡鑑,但評估也從來不單純只是評估,所以大部分我會多留些時間或在過程中,隨意跟個案或家屬談一些生活事件,看看能不能從中稍微理解發生了什麼。
當一個人走進醫療機構,正提醒著我們,他是一個生病的人,我們往往會聚焦在他的症狀,幻聽、妄想、失眠、頭痛、過度換氣、心悸......,透過症狀的總和,讓我們能歸類到哪個精神疾患類別,如常聽見的精神病(困擾) (psychosis) 與精神官能症 (neurosis) 就是一種簡易區分。
正值50幾歲的他,習慣說著台語,說話不太清楚且嗓門大,也許是戴著口罩,也許是音調的關係,但仔細聽還是能聽懂。在心理評估室裡,女兒開頭說,我有一個生氣的爸爸,接下來談著爸爸的種種時,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且從頭到尾,只想靠著牆站在旁邊看著,就只是看著父親。母親不時會拉女兒的衣角,似乎在制止著什麼。家人們總是看著這位父親,時而為了錢、時而"莫名"地生氣,甚至亂摔自己的東西,沒有人敢靠近他。10幾年,這已經是習慣的家庭影像了,似海洋中浮起的一座孤島,即使海洋再險惡,也不願上岸的一座島嶼。
我們總是習慣去尋找問題或將注意力放在最明顯的問題而忽視了其他可能性。
看見容易憤怒,急於緩和情緒。看見情緒低落,急於給予正向。看見什麼,而給予什麼,是我們習慣的思考方式。但我們忘記了看見與給予之間的距離,如舞台上表演者與席地而坐觀眾之間的距離,正是這樣的距離,讓我們得以看見對方更多、看見全貌,這樣的距離,可以乘載許多對話,讓對話有更多空間得以流動,彼此不再只是直線性的互動。
敘事治療裡,提到當我們把眼光轉移到「故事何以這樣說出」的脈絡,必然會注意到支撐故事的所有情境背景。
「你現在心情如何?」
「他就一直跟我要錢。」
「誰跟你要錢?」
「他的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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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會聽到他在跟我要錢。我做事的(務農),又賺沒多少,哪有可能還他錢。」他生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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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年輕時的他,曾在台北工作,交往對象因為他沒有錢而不願意跟他結婚。工作上認識一個要好的朋友,現在朋友的姪子在跟自己要錢,要了好幾年了,但認為自己應該沒有欠他錢,只在台北見過這人一面,直到現在都沒有遇過他,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常聽到被他要錢的聲音。漸漸地,語氣與表情變得柔和,不像剛剛帶著憤怒的表情,但也多了一份不安,原來生氣背後是擔心與害怕。這些對話,妻子與女兒都不知道,他們才意識到,有時丈夫(父親)會自言自語。有時候自言自語後,就會生氣、摔東西。
最後,他離開了,再次敲門,雖然妻子在旁表情不好意思地拉著他的手,他語氣和緩地問了一句話:「我是不是可以不要理他 (指幻聽)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