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嗆人生》劇評：捻熄憤怒過後，擁抱自己的另一個火爆分身

「憤怒」作為一種可怕狂熱且破壞力極強的情緒，被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塞尼加（Seneca）視作是一種「短暫的瘋狂」。然而，倫敦瑪麗皇后大學「情緒史中心」研究員Tiffany Watt Smith指出，回溯歷史，早在二十世紀初，宣洩憤怒有益健康的論述便已然成形。

Tiffany Watt Smith於其著作《情緒之書》中提及：「怒氣的爆發被視為個人真實身分的展露，打破病人所建立的假我，以協助他們應付在不誠實世界中的生活。」也就是說，儘管「憤怒」在文明世界裡遭打壓與制約，這古老而原始的情緒仍具有「自我揭露」的坦承本質。

近期在美國掀起討論熱潮、爛番茄新鮮度高達99%的Netflix影集《怒嗆人生》便是以「憤怒」作為影集母題，透過一場狂暴的路怒(Road rage)事件揭開序幕，講述兩位對各自生活怨恨不滿的亞裔移民故事。

製作公司A24的作品向來皆能細膩刻劃少數族群的生命歷程，引起觀眾強烈的共鳴，如前陣子勇奪奧斯卡七大獎、講述亞裔移民生活的《媽的多重宇宙》；又或是同樣摘下奧斯卡三大獎呈現非裔男同性戀創傷成長經歷的《月光下的藍色男孩》。

影集《怒嗆人生》與電影《媽的多重宇宙》一樣，取材自美國亞裔移民的生活，不過它卻摒除了電影絢爛奇幻的視覺特效與設定，改以寫實路線透過「憤怒」穿針引線，一步步揭露男主角丹尼與女主角艾美內心的匱乏與空洞。

本文試圖透過聚焦於角色內心的情緒，闡釋劇中角色如何解放自我於沸騰的盛怒中獲得救贖。

「憤怒」可以是外顯的暴躁癲狂，亦可以是內隱卻不斷醞釀的氣焰。丹尼與艾美不僅僅在社經地位上居於天平之兩端，他們所彰顯與演繹出的「憤怒」更是截然不同。在《怒嗆人生》首集中，我們先是看見丹尼與超商店員之間的對峙，丹尼的窮苦潦倒幾乎是寫在臉上。

他毫不忌諱地展現渴求自我了斷的意圖，三番兩次地購入鐵板燒烤架和一氧化碳偵測器，卻又怯懦懊惱地一再退回。丹尼對於生活的「憤怒」是裸裎地對外，背負著移民一代（父母）的厚望卻一事無成，身為水電工的他卻成天遭到客戶抱怨、擺臉色，自卑到了骨子裡甚至不惜毀掉弟弟保羅的前程，將其大學申請書仍掉，只為了將他留在身邊一起過魯蛇人生同進同出。

另一方面，儘管女主角艾美的物質生活充裕，嫁給了日籍藝術家老公喬治，有自己的事業和家庭，甚至是坐享一整棟氣派寬敞的豪宅，內心卻貧瘠空洞，需要靠「憤怒」作為生活的調節與宣洩。於是，我們在《怒嗆人生》首集接著便看見，艾美在停車場裡回想著自己在職場上所付諸的心力與收穫的不對等，卻碰巧發現丹尼的車擋住自己的去路，盛怒之下狂按喇叭，豎起中指以示不滿，一場火爆的路怒事件於焉展開。

滿腹怒氣的艾美返家後，丈夫喬治見狀卻令其冷靜自制，懂得惜福，她也只好默默吞回那些不該在上流階層社會裡展演的負面情緒。喬治所奉行的「樂觀生活哲學」實際上不過是揚湯止沸，甚至觸發了深埋於艾美心底的童年創傷。艾美小時候曾親眼目睹父親帶著情婦進家門，即便她想向母親透露實情，母親卻以維護家庭的莊嚴姿態禁止她說出口。

然而，時間並不真的能讓人遺忘什麼，那些被迫噤聲的傷口蛀蝕著艾美的靈魂，種下坑坑洞洞暴怒的根。艾美表面上豁達優雅，是佛斯特商店執行長喬丹口中帶有「東方禪意」的女人，實則她早已成了金錢與慾望的俘虜，綑縛於虛偽勢利的人際關係中，日復一日活在假面底下，只有怒不可遏地與冤家丹尼交鋒，是她人生中短暫的歇息時刻。

兩個同樣憤怒的人，互相拋擲對於自我生活的不滿與疲乏，那股憤怒是如此赤裸，坦露出他們對生命的蒼涼無力、寂寞與孤單。當生活裡所有的無奈、悔恨與遺憾找到得以咎責的對象時，艾美與丹尼陷入毫無理智的復仇循環中，他們在馬路上飆車疾駛，在停車場裡破口大罵，互相鄙視輕蔑、穢語相向，這一切反倒凸顯了他們靈魂內在的脆弱。

憤怒就此成了一道鮮明的顯影劑，逼迫兩人直面自己的慾望與匱乏。

《怒嗆人生》最後一集Figures of Light，在警匪對峙過後，這次換丹尼對艾美豎起中指象徵復仇循環的完成。惱羞成怒的艾美於是急起直追，兩人在蜿蜒的山路上集速狂飆，最終雙雙墜落山谷展開與世隔絕的荒野求生記。

一番試探、拉鋸和爭吵過後，兩人彷彿意識到自己早已遠離俗世塵囂，活在一片廣袤荒蕪的境外之地。不料在誤食有毒漿果後，他們開始產生迷離眩暈的幻覺，兩人的靈魂和聲音逐漸纏繞疊合，穿上彼此的身分互訴苦楚與創傷。艾美與丹尼側臥於枯枝落葉上，帶著憐惜的眼神，望向對方灰頭土臉的倦容，也望見自己心中仍在嚎啕大哭的嬰孩。

瀕死之際，艾美與丹尼驚覺，他們之間的對立與仇恨並非彼此真的有多惹人厭，而是他們在對方身上照見自己的影子，那些喋喋不休的髒話與怨懟實際上都是在責罵自己，既可憐又可惡，不完美的自己。艾美與丹尼是一對雙生火焰，無論在物質上如何大相逕庭，他們終究共享同一份迷惘、寂寞與脆弱。

故事到了尾聲，我們赫然發現主角們反倒在失去所有時，才得到真正的慰藉、解脫與救贖。按照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岡 （Lacan）的「慾望理論」來說，人類汲汲營營所渴望被滿足的「慾望」始終是一個無法被填滿的「缺」，我們的欲望從不會因為到手而獲得「滿足」，而只會無止盡地滑動、轉移與擴展。

我們看見丹尼企盼著階級翻轉，給父母一棟舒適的房子，贏得眾人的景仰與尊重，撕掉「人生失敗組」的標籤；我們也看見艾美儘管擁抱野心躋身上流，卻成天擔心交易，她渴望賣掉公司，多花些時間在家庭上，讓自己擺脫童年陰影以獲得「完整」的感受。

他們為了各自的欲求無所不用其極。然而，「慾望的永遠無法滿足」在他們身上反覆鑿下深淺不一的缺口，他們於是將生命裡的所有空洞與挫敗施加給彼此，形成冤冤相報往返循環的人間煉獄。

艾美曾以為生了小孩就能圓滿自己，就能彌補原生家庭的塌陷。直到失去一切後，她才醍醐灌頂般地了悟到其實就連乍看天真無邪的嬰兒，他們的愛也是帶有條件的，他們只是尚未習得言語與文字，尚未擁有足夠的能力去委婉的表述自己的欲求，所以用銳利的哭鬧吼叫來操縱父母，替自己餵食、換尿布或唱搖籃曲。

最終，丹尼買給父母的房子被火吞噬，艾美則失去了丈夫和女兒，乍看一切可欲之物皆被剝奪，卻反而藉此讓主角們認清自己的需求與匱乏，不過是一個可以理解自己的另一個人，可以吐露內心真實想法的對象。

從對立到和解，他們終於在一切喪失後才驚覺這「憤怒」竟是因為「你和我是如此相像」，進而擁抱、接納了自己的另一個火爆分身，最後一幕病床上的相互依偎於是成了認清與放下，也是救贖與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