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臭酸大人的我們聽著四十年前的歌

三十歲以後不再聽當代流行歌曲的我，對於每年誰入圍金曲獎意興闌珊，太多沒聽過的名字，完全沒有想要理解的慾望。 很多跟我一樣只聽老歌的人有同樣的心聲。只是這些心得一旦在網路上被說出來，就會被認為是只會貴古賤今，即將被時光淘汰的臭酸中老年人，彷彿擁抱所有不斷發生的新事物是我們人類活著的義務。 貴古賤今不好嗎？一定要懂得了解此時此刻所有發生的事才是心胸寬大嗎？ 比起新歌或新電影，總覺得只有已經通過時間考驗的經典才是有宇宙終極意義的。人生這麼短暫，我真的不想知道那些過幾年就消失的新人是誰。 ★ 疫情這兩年，我常在家躲在YouTube裡面考古，彷彿在夕陽餘暉下走進學校的儲藏室，挖掘有灰塵感的畢業紀念冊並認真閱讀。 感謝我生在不需要真的去買唱片，只要用滑鼠或手機點一下就聽得到音樂的年代。以前那種只能渴求收音機點播，被動收聽，錄音帶聽完換面的年代回想起來太辛苦了。 ★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1980年代初期日本某個特定類型的流行歌曲變得時髦，這些不同歌手在同個時期唱的歌被老外統稱為City Pop並且拿來瘋狂剖析研究 （而日本人自己總是後知後覺）。 當時的日本做出來的音樂總是有某種雋永的輕盈夏日感，一種源自西海岸，對未來過度樂觀的都會感，以及現在看起來有點過時卻復古可愛的近未來感。歌詞美妙充滿那個年代不知所云的詩意，彷彿可以嗅到那個198X年的午後陽光。 「啊〜為了追逐你 來到黃昏的Bay City」 「夏天的午後 我在咖啡店戶外座椅 喝著冰涼的牛乳 而你從我身邊經過」 「看著說要去修衝浪板的你的背影 我感覺到了離別」 「清澈透明的午後的風 遠方吹來的口哨聲」 不知道為什麼 City Pop 歌詞裡面的故事永遠發生在夏季。也許80年代早期的日本跟現在的泰國一樣，沒有春秋冬，只有永恆的漫長夏日，大家隨時都戴著墨鏡，忙著喝著冰咖啡或談戀愛。 ★ 我就從神奇的佐藤博，發現無人知曉的間宮貴子， 聽到極度夏日情懷的杏里、角松敏生， 然後俗氣中帶點科幻的大橋純子， 再到更隱晦的濱田圭吾、桐ケ谷仁，松下誠。 80年代的山下達郎還沒開始學會對我們說教，竹內瑪麗亞也還沒變無聊。一切都很美好，世界也還沒開始準備變更壞。每天晾衣服或洗碗時或搭捷運時聽著City Pop，讓我暫時活在自己建構的腦內烏托邦不理會周遭。 ★ 疫情之前我的生存意義就是在東南亞某個國家的泳池畔看書，被一堆熱帶植物和聽不懂的語言圍繞，或著在恆河旁邊充滿跳蚤的青年旅館，跟來自世界各國的人練肖話。 現在我的生存意義完全被Covid-19剝奪了，唯一能在精神上支持我活著就是City Pop。 可惜台北完全不是一個聽City Pop會讓人高潮的城市，耳機裡的音樂和眼前的平庸街景不搭，人完全不對，時間也錯誤，太俗濫，毫無異國感，充滿現實生活的百無聊賴，不夠摩登也不太時髦，也缺乏那種80年代特有的初夏輕盈感。 於是我只好真的回頭去聽今年金曲獎到底誰得了獎。很認真聽了許富凱唱歌，台語在他口中變成很美的語言，我覺得所有台語男女歌手得獎感言應該都要是: 「感謝爸媽從小對我講台語」這項美德比冬天出太陽的蘭陽平原還要稀有。 「富凱」真是一個很美好的台灣男孩名字，聽起來就是這輩子會賺很多錢不用在乎加薪或也不用買彩券的名字，我爸當年怎麼沒幫我取名叫富凱。 ★ 四十年前做出來的音樂，四十年後竟然變得最成熟也最新潮。 彷彿是我們人生的勸世譬喻，時光真的很不可思議。 但是最近看到高雄某大樓四十年後變成廢墟也無限感慨。 如果一個人活著完全沒有好好經營，內部也不適時裝潢整修，任憑自己佛系生長的話，四十年後終究會鋼筋外露漏水發霉生銹長壁癌，最後被一把大火燒了。 看著新聞畫面的我表情納悶地想著，所以40歲的我現在是正當時髦的City Pop還是早就該拆掉的廢墟大樓? ★ 我出生的1981年，ABBA合唱團發行完最後一張專輯之後就形同解散，留下一堆經典名曲。 20歲生日那天，彷彿命運指引般地晚餐過後跑去逛中壢火車站前的玫瑰唱片，拿了一張ABBA的精選輯去結帳，從此他們的歌曲就開始變成我二、三十歲的人生BGM。 就在我年紀越來越大，幾乎不再繼續聽他們的歌的時候，2021年11月突然得知他們發行新專輯的消息。頓時以為自己理智錯亂，我聽到這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彷彿過世的阿嬤從靈骨塔回來跟我們一起吃年夜飯那麼無法理解卻又能含淚歡迎這樣的意外。令人匪夷所思的死而復生，過去完成式又變成近未來式。 在我們認知上早就已經解散的樂團突然睽違四十年要做一張全新的專輯？重點是他們的嗓子過了四十年後還能唱歌嗎？四十年後總不能還一直唱舞池皇后或午夜時分給我一個男人這樣的主題吧？ 聽了他們四十年後曝光的第一首歌，開口唱第一句我一聽就想哭，可以聽出歲月痕跡，但聲音狀態保養地非常好，聲音中帶有某些女性長輩身上獨有的慈悲感，非常令人懷念。原來粉絲在偶像身上所期待的就只是這樣，不需要創新，只要給我懷念老店的百年傳統口味就夠了。 其實就算不唱歌，不再出新專輯，只要知道他們四十年後還健康地活著對這世界就已經功德無量。 ★ 某位主持人問ABBA的Björn，難道你從此不再寫歌了嗎? 他的回答感覺是一個已經參透人生真理的禪師： 「流行歌最好還是留給年輕人來寫，他們處在人生最有爆發力的創作階段，雖然頂多也只持續十年左右吧」 真是醍醐灌頂，我們和燕姿杰倫們正一起走進時光的奈何橋， 年輕人今後請繼續努力談戀愛努力寫歌，雖然我根本沒打算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