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6|閱讀時間 ‧ 約 17 分鐘

雜感/100年後九歌還是不了解艾略特

    (文長四千字而且還沒寫完慎入)
      荒原出版到2022恰逢百年,九歌趁勢發表了一本新譯的艾略特詩選,黃國彬甚至在今年因此獲得了梁實秋翻譯大獎。然而光是翻了博客來的序以及第一首試閱,我就已覺此書慘不忍睹,心中瞬間湧上一股荒謬與悲傷。
      為什麼?為什麼過了100年台灣對於英詩的了解與翻譯成就仍然這麼低微?誠然,詩在本質上有其語言上的絕對性,有其他語言不可觸及之語境。詩作的翻譯是否真能如同班雅明所堅持那樣——拋卻「形似」而追求「神似」,不為閱聽者服務而只為剝除語言的外在束縛,使其投入純語言存在的空谷幽境之中,這種吹毛求疵的批評我在此不予置評。但是撇去詩文翻譯的哲學不談,譯者跟出版社到底對這些英詩原作了解多少,卻是讓人連提都不忍提的問題。
      因為博客來的試閱只有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在此先評這一首,(日後若有時間,再來慢慢賞析T.S.Eliot其他詩作…….)首先,九歌新序裡對本詩的描述就讓人滿頭問號:
      「《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戀歌》以獨白形式刻畫面對愛情害羞畏怯的男子形象,使人一窺詩人纖敏的內心世界。」
      我不知道這寫序的人是從哪裡抄來這段,合理懷疑他完全沒有看過原作。最可笑的誤解就是,這首詩完全不是一首情詩。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會作為T.S.Eliot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的主題基本上就濃縮了詩人早期作品最關照的意旨:即工業化社會的世紀末存有焦慮,以及布爾喬亞階級的虛假和荒謬。詩中的主人翁Alfred Prufrock是一個在社交階級中不知如何自處,但又沒有勇氣離開這個「慢性毒藥」,只能隨之起舞、自嘲自傷的年輕人。一言以蔽之,這是一首貨真價實的諷刺詩,除了作品標題以外,和愛情是一點也沾不上邊。一個最好的證據,就是開頭引用但丁《神曲》的一段話:
    "S'io credesse che mia risposta fosse
    A persona che mai tornasse al mondo,
    Questa fiamma staria senza piu scosse.
    Ma percioche giammai di questo fondo
    Non torno vivo alcun, s'i'odo il vero,
    Senza tema d'infamia ti rispondo.
    「要是我認為聽我答覆的一方
    是個會重返陽間世界的人,
    這朵火燄就不會繼續晃蕩。
    不過,這個深淵如果像傳聞
    所說,從未有返回人世的生靈,
    就回答你吧。—我不必怕惡名玷身。」
    (參考九歌新版黃國彬的翻譯)"
      這是神曲中軍閥Guido da Montefeltro對但丁說的話,Guido在神曲中的象徵是「失敗的皈依(conversion)」,身為軍人的他為邪惡的教宗獻策,好讓自己得以配戴方濟會的繩索,成為修士並得到救贖,但最終仍墜下了地獄。為什麼呢?神曲裡的Guido不光只是一個會打仗的將軍或貴族,而是一個和尤里西斯相互映襯的,多慮多思的謀略家。然而,他對救贖的盤算注定是失敗的,因為教宗欺騙了他,跟他說「告訴我打擊敵人的方法,而你不會因此而受罰,因為我已經事先赦免你了」。
      無知的Guido不知道的是,「事前的赦免」是不可能的,一個人在犯罪之前不能被赦免,邏輯很簡單:所謂懺悔的定義是,一個人對自己已經犯下的行為與意志產生後悔,若在行動之前產生後悔,這就不是一個本真的懺悔。但丁想表達的是一個簡單的亞里斯多德邏輯——我們不能同時想要採取行動並且不想採取行動。
      因此Guido死後仍然被魔鬼帶走,飽受火燒酷刑。遇見但丁時,Guido躊躇著該不該說出自己的罪刑,考慮甚多的他最後妥協:「算了,反正沒有人可以離開地獄,你也帶不走我的秘密,那我就告訴你吧。」但丁藉此一描寫事先點明了Guido的性格缺陷:即「對錯誤前提的過度自信」。
      此一邏輯,此一隱藏在引言外的弦外之音,才是T.S.Eliot想要暗示的——「我們不能在無所作為之時就期待被赦免」。這正是詩中空有敏銳心思、憤世嫉俗、卻優柔寡斷,在庸碌的中產階級裡溺斃的Alfred Prufrock之最佳註腳。這首詩是「一個身處地獄之人向不存在的聽眾傾吐他空洞的秘密」。
      在我看來,這個新版的介紹除了對原詩了解不夠以外,翻譯也有許多瑕疵:最主要的包括音律拗口、畫蛇添足,許多地方硬要逐字翻譯而了無詩意,以及實在太多香港的用詞和台灣大不相同,編輯卻不予理會。
      來看看此詩本文,和T.S.Eliot早期的許多詩作一樣,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以散景的描摹開場:
    Let us go then, you and I,
    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Like 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
    Let us go, through certain half-deserted streets,
    The muttering retreats
    Of restless nights in one-night cheap hotels
    And 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
    Streets that follow like a tedious argument
    Of insidious intent
    To lead you to an overwhelming question ...
    Oh, do not ask, “What is it?”
    Let us go and make our visit.
    In the room the women come and go
    Talking of Michelangelo.
    The yellow fog that rubs its back upon the window-panes,
    The yellow smoke that rubs its muzzle on the window-panes,
    Licked its tongue into the corners of the evening,
    Lingered upon the pools that stand in drains,
    Let fall upon its back the soot that falls from chimneys,
    Slipped by the terrace, made a sudden leap,
    And seeing that it was a soft October night,
    Curled once about the house, and fell asleep.
    那我們走吧,你我一同──
    當黃昏被攤開,緊貼著天空,
    像一個病人麻醉在手術台上。
    我們走吧,穿過某些半荒棄的街道──
    有廉價時鐘酒店供人整夜胡鬧,
    有鋸木屑和牡蠣殼碎粉滿佈的酒樓
    而又咕咕噥噥的隱歇之藪;
    那些街道一條接一條,像煩冗的論辯,
    意圖暗藏險奸
    把你引向一個勢不可當的問題……
    啊,不要問:「是甚麼勢不可當啊?」
    我們一起去拜訪拜訪啊。
    房間裏,女人們進進出出,
    以米凱蘭哲羅為談論題目。
    背脊擦著窗玻璃的黃色霧靄,
    口鼻擦著窗玻璃的黃色煙靄,
    把舌頭舔進黃昏的各個角落,
    在一灘灘的潦水之上徘徊,
    讓煙囪掉下來的煤煙掉落背脊,
    滑過平台,再突然躍起,
    發覺時間正值十月的柔夜,
    就繚屋一圈,滑入睡夢裏。
      (九歌新版黃國彬譯)
      看看23歲的艾略特對於現代詩的音律與意象如此駕輕就熟,如何第一段就被這個冗雜而文謅謅的翻譯毀了大半。前面兩句一組的韻腳翻不出來情有可原,half-deserted硬要直翻為中文語境根本不存在的「半荒棄」一詞,其實湯永寬版的「行人稀少」,甚至直翻「荒廢的」「遺棄的」都瀟灑得多。「時鐘酒店」是香港用語,我就不曉得哪個台灣讀者看得懂,原文one-night hotels卻用restless nights去形容,形成反差。查良錚版翻「夜夜不寧」的「歇夜旅館」甚至還勉強好些。「鋸木屑和牡蠣殼碎粉滿佈的酒樓」音律拗口,原詩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清爽簡單,餐廳地板滿是木屑是為了吸收濺得到處都是的啤酒,牡蠣碎殼滿佈反映了工業革命之後英國大舉捕撈牡蠣生食之風氣,簡單兩個意象帶出了髒亂糜爛的都市一景。其實「滿地木屑和牡蠣殼的飯店」一筆瞄過即可,因為詩中主人翁顯然也沒有在此景多作逗留,他匆匆走過,那些繞來繞去的街如此令人煩躁,彷彿帶著陰險的企圖(黃翻成「險尖」??)。
      這陰險的企圖是甚麼?這裡的”overwhelming”,翻成「勢不可當」可以說是全詩讓我最不滿意的地方之一。我能想到最貼近overwhelming的翻譯只有「無法承受」,其他譯者做「重大的」、「令人困惑的」,我覺得都不甚理想,但「勢不可當」可以說是最爛的一個。不但爛,譯者還堅持要在下一句重複這四個字:「是甚麼勢不可當啊?」(明明原詩只有What is it?)
    What is it? 主人翁躲開了這個尖銳、直接的存在質疑,心思飄到了他將要參加的這場聚會,而他心裡浮現的畫面,是房間裡一群女人來來去去,聊著米開朗基羅(這首詩是否厭女?我完全不否認,然這邊暫不討論)。簡單的兩行讓Alfred Prufrock高傲孤僻的個性展露無遺:他明顯看不起他的社交圈的文化程度,他有著比起其他人更深刻的藝術見解,但他仍然被迫參與這些庸俗的聚會,只能在心裡諷刺地幻想這些人愚蠢的嘴臉。艾略特在兩段之後重複了這兩句,其重要程度可見一斑。當然也因其韻律的輕快性,艾略特在這首詩使用了許多這樣的重複句創造一種副歌的效果(畢竟詩名都叫Love song了)。
      下一段的描述令人驚喜,也明顯看出了Rimbaud和波特萊爾這些法國象徵主義對艾略特的影響。都市瀰漫著骯髒的黃色煙霧,這些廢氣染黃了窗戶,繚繞在房屋四周,挾帶著煙囪的煤灰落進骯髒的水溝裡。這邊不多說,直接貼一段湯永寬較簡潔的翻譯,未必完美,但比起黃譯好得多:
    黄色的霧在窗玻璃上蹭着它的背
    黄色的煙在窗玻璃上擦着鼻子和嘴
    把舌頭舔進黄昏的各個角落
    在陰溝里的水塘上面流連
    And indeed there will be time
    For the yellow smoke that slides along the street,
    Rubbing its back upon the window-panes;
    There will be time, there will be time
    To prepare a face to meet the faces that you meet;
    There will be time to murder and create,
    And time for all the works and days of hands
    That lift and drop a question on your plate;
    Time for you and time for me,
    And time yet for a hundred indecisions,
    And for a hundred visions and revisions,
    Before the taking of a toast and tea.
    In the room the women come and go
    Talking of Michelangelo.
    And indeed there will be time
    To wonder, “Do I dare?” and, “Do I dare?”
    Time to turn back and descend the stair,
    With a bald spot in the middle of my hair —
    (They will say: “How his hair is growing thin!”)
    My morning coat, my collar mounting firmly to the chin,
    My necktie rich and modest, but asserted by a simple pin —
    (They will say: “But how his arms and legs are thin!”)
    Do I dare
    Disturb the universe?
    In a minute there is time
    For decisions and revisions which a minute will reverse.
    啊,的確會有時間
    給黃色的煙靄,那沿街滑動、
    背脊擦著窗玻璃的黃色煙靄;
    會有時間,會有時間
    裝備一張面孔去見你常見的張張面孔;
    會有時間去謀殺,去開創,
    有時間給雙手所有的工作、所有的日子──
    那雙手,會拈起一個問題,往你的碟上放;
    有給予你的時間、給予我的時間,
    也有時間給予一百次的舉棋不定,
    給予一百次的向前憧憬和重新修訂──
    在吃吐司、喝紅茶之前。
    房間裏,女人們進進出出,
    以米凱蘭哲羅為談論題目。
    啊,的確會有時間
    去猜想:「我可有膽量?」「可有膽量?」
    有時間回頭,沿樓梯下降,
    髮叢中間露一斑禿模樣──
    (他們會說:「薄得多厲害呀,他的頭髮!」)
    我的早晨上衣,衣領緊緊上翹,貼著下巴,
    我的領帶,鮮艷而不浮誇,有簡樸的扣針來穩扎──
    (他們會說:「他的雙臂跟雙腿真瘦哇!」)
    我可有膽量
    把宇宙騷擾?
    一分鐘內有時間
    去決定,去修訂,再讓下一分鐘去倒繞。
      (九歌新版黃國彬譯)
    這裡用了Indeed來點出Prufrock自問自答的場景,也呼應Andrew Marvell 1681年的名詩” To His Coy Mistress”。有別於Marvell熱切地疾呼「我們在愛裡沒有足夠的時間」,Prufrock在這裡消極地否認了。在冷漠的現代性裡浮沉,我們的時間和煎熬只有太多,沒有太少。冗長的時間裡我們殺掉自我,裝上面具,在觥籌交錯、在” visions and revisions”之間繼續閃避著那個”What is it”的存有焦慮。’ there will be time/To prepare a face to meet the faces that you meet’是本詩名句之一,大可簡潔譯做「會有時間/裝備一張臉去和那些臉相見」,不必逐字譯出變成「裝備一張面孔去見你常見的張張面孔」。Vision譯作「向前憧憬」也語焉不詳,後面的 Revision又要粗暴譯作「重新修訂」,我想譯作「描繪未來再著手塗改」可能比這好得多。
      Prufrock此時再次想到了那些談論米開朗基羅的無聊女士們,他感到無比痛苦,但又自己反問:「但我真的有勇氣嗎?有勇氣站出來顛覆這個世界嗎?」他是這麼自卑,連走下樓梯都擔心那些七嘴八舌的女人會議論他稀疏的頭髮。這段翻譯的滑稽之處不勝枚舉,好好的「走下樓梯」變成「沿樓梯下降」(是坐電扶梯嗎?);morning coat其實就是出席正式場合的正裝或西裝,譯成「早晨上衣」讀者反而一頭霧水;更別提我最討厭的句構:「把宇宙騷擾」……撇除句構錯誤以外,「騷擾」在華語語境裡比較像是’harassment’,’disturb’翻成「擾亂」或「驚動」或「干擾」適當得多。In a minute there is time變成「一分鐘內有時間」又是個彷彿google翻譯的尷尬例子。我自己的斗膽嘗試是:
    「我有勇氣嗎?
    去擾亂宇宙的運作
    光是一分鐘就已足夠
    做出那麼多決定再逐一推翻」。
    (太生氣了,休息一下,下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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