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柏拉圖的洞穴寓言開始,哲學家就一直在思考意識與現實之間的關係。我們要如何確定我們認知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世界?畢竟,人類的感官太容易出錯——我們在商店櫥窗裡看見的人可能是人體模型;我們以為兩條看起來是彎曲的線,實際上可能是平行的——那麼,怎麼能夠確定我們真正了解客觀現實呢?
像《隔離島》(2010) 和《魔鬼總動員》(1990) 這種電影都已經告訴了我們,我們的主觀知識和客觀真實之間的鴻溝可能比我們想得還要巨大。也許我們生活的世界只是一個精心設計的詭計;也許我們的記憶通通都是被植入的錯誤信念;也許「真實世界」只存在於我們世俗經驗之外的某個地方。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有辦法分辨嗎?
某些哲學家甚至提出了一個更令人不安的問題:我們怎麼知道一個超越意識的客觀世界真的存在?我們都有過看起來非常逼真的經驗——例如做夢(尤其是噩夢)——但當我們醒來時就會發現它是虛構的。哲學家George Berkeley (1685-1753)等唯心主義者便抓住了這個論點宣稱,也許我們的思想之外根本沒有世界,現實只是我們自己的幻想。
主觀思想與客觀現實之間的關係有無數的可能性,這個命題困擾了人類幾千年,時至今日仍在爭論不休。事實上,有些思想家認為這個問題是所有哲學乃至整個人類生活中最基本的問題。我們必須先解決這個最令人困惑的難題,然後我們所做的任何其他事情才有意義。
經驗世界(The world as experienced)
現象學的創始人埃德蒙.胡塞爾(Edmund Husserl,1859-1938 年)卻並不這麼認為。相反地,他提出了一個非常不同的問題:這真的重要嗎?我們真的需要浪費時間來處理這樣一個棘手而令人費解的難題嗎?還是我們可以找到一種方法將其擱置一旁,專注於其他真正重要的哲學命題?
現象學的主要目標之一恰恰是繞過世界的本質與經驗的棘手問題,以便研究一個跟人類更直接相關的命題——即我們的經驗世界。通過拋開意識和現實之間的形上學區分,我們才能夠展開其他調查,幫助我們更深刻地理解日常生活。
儘管如此,歷史上已經有這麼多偉大的思想家嘗試理清思想與現實之間的關係,我們該怎麼避開這個大哉問呢?胡塞爾的回答很簡單:我們只需要做現象學的還原。現象學還原是一種思考方法,它將任何關於心靈或現實的本真性問題擱置一旁,並將它們歸類為超出哲學探究的範圍。在現象學還原中我們思考的主要目標是意識與我們經驗世界之間的先驗相關性(correlational a priori)。胡塞爾指出,現象學考察從回到自身開始:「畢竟,我只能從我自己的意識開始進行還原」,但這種自省(introspection)最終一定會與我們所經驗的世界聯繫起來,「最終,我身為人而擁有的這個靈魂,就能夠做出絕對的顯現的證明(make evident as a manifestation of the absolute.)」。
即使在哲學以外的人生,現象學還原的思維方式也可以對我們對世界和自己的理解產生巨大的影響。還原(reduction)可以產生的清晰思維對於哲學家來說當然是有用的,他們——至少根據胡塞爾的觀點——需要在思考他們所考慮的問題時保持高度的精確性。但是,這種看待我們自己和我們生活的獨特方式,也可以在廣泛的日常領域中提供一個新的視角,從最平凡的經歷到我們如何理解自身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還原可以幫助我們更清楚地思考我們的經驗內容實際上是什麼(而不是讓我們僅僅去假設這些經驗的意義)。即使這不是一個容易發展或捍衛的觀點,進行現象學還原對於哲學家和非專業人士來說都是一項有趣且值得的努力。
做出現象學還原須保持嚴謹
那麼言歸正傳,進行現象學還原究竟意味著什麼?首先,讓我們想一想實現這種心理轉變需要什麼。事實上,由於現象學可以被定義為(即使這個定義稍微粗糙了點)對於我們意識經驗的研究,所以你真正需要的只是你自己的意識。然而,還原並不只是延續意識平常的思維方式。現象學的重點之一即是對嚴謹性的要求——也就是說我們應該非常小心,不要讓我們的思維屈服於根深蒂固的習慣或無意識的偏見,這可能會使我們的分析便得馬虎,干擾我們理解周圍世界的能力,而不是真的以我們真正經驗它的方式去理解它。
1. 採取自然態度(Attending to the natural attitude)
因此,還原的第一步是盡可能清楚了解我們「實際經驗的」與我們「單純預設的」。這一步比看起來得要困難得多,畢竟這種嚴謹的思考方式不是我們每天都會練習的。相反地,從我們醒來的那一刻起(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上應該說,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下意識地對這世界做出了各種各樣的假設:我周圍看到的這個房間、這些牆壁、我的鍵盤、我的椅子等等,所有無論我(或其他任何人)是否現在看到或察覺到的物件,我們都會自然而然地假設它們真實存在。
即便是當我們採用更嚴格的思維方式時——例如當物理學家或化學家進行科學探究時——這些預設仍然潛伏在研究背後。化學家會毫不猶豫地假設她觀察到的化學反應獨立於她的感知而存在。一般來說,我們不傾向於質疑這些潛在的假設,我們往往都是不加思索地接受它們。
胡塞爾從未聲稱這樣的假設是壞事。這種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我們的自然狀態(他稱之為「自然態度(natural attitude)」),我們不能完全放棄它,就像我們不能決定哪天長出翅膀飛走一樣。自然態度幫助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能夠好好生活;我不需要思考我的桌椅或鍵盤是否真的存在,就可以坐在椅子上並開始在鍵盤上打字。對於大多數的生活目的,這些存在的假設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有用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即便我們不能證明它們是真實的。
儘管如此,我們仍然應該去思考此範疇以外的問題。一直抱持著自然態度,我們就會忽略經驗中的某些特別的面向。正如胡塞爾所說,我們通常會受到許多我們沒有意識到的偏見所影響:「經驗世界大量的『偏見』將隱晦地滲透到所有的自然態度之中」。也正因如此,每當我們渴望獲得更深層次的理解時,我們就會開始質疑所有的客觀預設,從而陷入思考與現實拉扯的問題中。
因此,現象學的還原要求我們盡可能清楚地區分「我們經驗世界的直接特徵」和「僅僅是推斷得知的部分」。例如,一棵樹的形狀和顏色,這本質上是「當我們觀看一棵樹」這個經驗的一部分,甚至能夠幫助我們理解這個視覺經驗,讓這個經驗和其他各種事物產生聯繫:我們可能會因此想到其他事情(樹葉、光合作用、植樹節等)——但是,在這個主觀經驗中,「這棵樹作為完全外在於我經驗的東西而存在,它完全獨立於我的意識,並且在我的意識消失之後仍然會繼續存在」,這就完全是個認知假設。胡塞爾將我們經驗的各個方面,如前面的形狀和顏色的例子,稱為經驗中「直接給予」的事物(即,由事物本身直接給予我們,能夠被我們所經驗到的事物),而諸如「樹存在在意識之外」這種信念,就不是直接經驗,僅僅只是推斷性假設。
2. 存而不論(Suspending judgment)
一旦我們清楚了這些區別,我們就可以採取現象學還原的關鍵步驟:胡塞爾稱之為「存而不論(epoché)」的一種認知重構。epoché是一個古希臘詞,意思是「停止」或「熄滅」,但在這裡可能應更具體地表述為「不做出判斷」。現象學還原絕不會要求我們放棄「世界是客觀存在的」這種假設——畢竟,即使我們不能確定一棵樹在意識之外是否真實存在,我們也沒有足夠的證據去反證它「不存在」。
儘管如此,在現象學還原中,我們必須將「經驗中沒有直接給出的東西」視為哲學研究的臨界點。從我們的角度來看,樹是否存在於意識之外對我們的經驗本身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無論它到底存不存在,我們仍然可以根據我們的經驗對這棵樹做出有用的預測和推斷(畢竟,不管這棵樹是不是「真的在那兒」,如果我不想體驗撞到頭和摔倒的感覺,我還是需要在路過時躲過它的樹枝)。進行現象學還原的重點是要我們找出事物在經驗中的意義,而不僅僅是事物本身是什麼。正如胡塞爾所說,「通過『存而不論』,我們將實現對純粹意義的還原……讓意義純粹作為意義而給出。」。
從還原的內部結構來看,哲學與其說是確認/否認關於獨立於經驗的現實是否存在,不如說是描述我們如何通過經驗和周遭世界相遇(胡塞爾稱這個過程為「普遍描述(universal description)」)。我們的注意力從「世界是什麼」的本體論問題,轉移到「世界對我們意味著什麼」的現象學問題。一旦我不再擔心這棵樹是否真的本質上真的存在,我就可以更具體地關注我與這棵樹的關係——它是我路上的障礙還是陽光明媚的日子裡令人愉快的樹蔭。
進行這種轉變並非易事。這種思維方式與我們思考周圍世界的普通方式背道而馳。「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一個獨立於心靈的現實」這一假設看似毫無疑問,而這正是所謂「自然態度」的特徵;反之,現象學還原所採取的態度確實是一種非常不自然的態度。它要求我們在描述我們的經驗中真實存在(或未存在)的內容時盡可能準確,而這種專心全意的凝觀需要大量的實踐。
以這種方式改變我們的思維所需要的實踐,與許多宗教所倡導的冥想或許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比如某些流派的佛教的要求。當然,那種冥想不會毫不費力地出現,根據胡塞爾的說法,正確地進行現象學還原並專注於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真實的給予,是真正能夠思考我們經驗內容的唯一方法——唯一可以避免錯誤理解的方法。
(未完)
原文參見:https://psyche.co/guides/how-to-do-the-phenomenological-reduction-with-edmund-husserl?fbclid=IwAR0g0zYwVzh0vEpZCLtI6b03TDCYpVCW4Tz1ux2sDl70p985muM679kaT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