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今年台北電影節新導演競賽的《呼叫愛美子》為導演森井勇佑的首部長片,導演自日本映画學校畢業後便進入劇組工作,師承大森立嗣,在電影圈深耕多年,在累積了足夠深厚的養分後,這部首作以極為內斂且成熟的敘事改編了名家今村夏子的同名小說,以屆臨不惑的眼光,回望這個與兒時的自己有些相仿的純真女孩愛美子。
「會拍出這個作品的導演,一定是一個溫柔的怪咖。」在收到導演的筆談回覆之前,我腦中的千迴百轉只留下了這句話,而在收到之後,他的用字帶著禮儀之國的謙虛,卻對許多的討論萬分堅定。那是他對作品的相信,更是他對愛美子的溫柔。
我開始感到慚愧,愧於自己在看完這樣的作品之後,仍用「怪咖」來想像導演樣子。
電影講述沿海鎮上的小學生愛美子的成長心事,天生有些特別的愛美子以袒露的赤誠之心面對不擅長溝通的家庭成員和心儀多時卻討厭自己的同班同學,看似不會受傷的愛美子總是用與眾不同的眼光看待這個有些殘酷的世界,而她仍然日夜對著對講機喊著:「こちらあみ子、応答せよ応答せよ」。(這裡是愛美子,請回答~請回答。)
不曾有過回音的對講機象徵著家庭的噤聲,也代表著愛美子與世界的隔閡。為了讓觀眾站在與角色同樣的距離上觀看整個故事,導演使用了大量的第三人稱視角,使觀眾能作為一個全知者,與角色一起置身在影像世界中,且意識到愛美子之於他人的距離。
「主觀視角會讓觀眾將自我投射在愛美子身上,但換成了第三人稱視角,就代表著一直有個人在靜默裡凝視著愛美子,真切地感受到了愛美子的懇切,心靈的距離才能拉近,我們才能真正地靠近愛美子。」
因此,當愛美子悄悄躲在拉門後,望著房裡一起寫書法的母親與書法班同學時,也有站在愛美子身後的我們陪伴著她。隨著劇情的遞進,愛美子越來越孤獨,可攝影機的存在意味著一件事:只要有人觀看,愛美子就不是孤單一人。
為了「感覺」角色,而非「成為」角色,尤其在愛美子與母親的對戲裡,導演並未以愛美子和母親各自的主觀視角拍攝,而是採用短焦的鏡頭特寫愛美子的臉和母親臉上的痣。換句話說,愛美子注視的不是母親,而是母親臉上總是吸引她目光的痣。
比起影中人,站在一旁的觀眾,或許才能明白愛美子的行為絕非惡意,我們也更能理解她的特別,但之所以能抱持著這樣的關懷,說到底也是因為我們只是觀眾。在心疼愛美子的同時,我們也能體諒,母親在經歷流產後,又看見愛美子在花圃建的墓,且日夜聽著愛美子高歌嚷嚷,說弟弟的靈魂飄蕩在家裡時,會認為愛美子是邪惡的。
當母親小百合以繼母身份走進愛美子一家時,作為一個受傳統觀念影響的女性,她希望自己的存在能讓愛美子變得「正常」,她不斷失望,遂陷入惡性循環致使整個家庭的距離都變得遙遠。「她無法在家庭裡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無法真正地接受愛美子原本的模樣。愛美子的行為(為弟弟建墓)傷害了小百合的心靈,但她其實知道愛美子是善良的,只是她困在社會的價值觀裡,因此才選擇躲著愛美子,也封閉自己的內心。這一切對愛美子而言也很難理解,在母親推開了自己後,她的孤獨進到了下一個階段。」
在小百合選擇封閉自己,愛美子也為此感到挫折時,兩人心底對現實的探問都是「為什麼我的世界變成了這副模樣?」,同樣的提問卻折射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屬於成人的、約定俗成的世界,一個是專屬於孩子的,可愛中帶著一些殘酷的世界。
這個有點可愛,但又有些不討喜的愛美子,同時是導演的一部分自我,也是演員大沢一菜的其中一面。森井導演靈敏的目光和直覺與是枝裕和有些相似,在演技之外,望見更重要的真實,因此未曾有過表演經驗的大沢一菜,在首次演員徵選便脫穎而出。屬於大沢一菜的愛美子,是誠實與不討好。「她的眼睛很美麗,擁有一種可以遠眺的眼神,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只需要再營造愉快的氛圍,讓大沢一菜對於拍攝是樂在其中的,她就能知道即使是表演也依然是自由的,我們只要為她做這件事,她就能成為愛美子。」
愛美子的另一面,則是導演童年的自我投射:
「今村夏子的小說勾起了我的兒時記憶,成人所看見的世界和孩子是不一樣的。童年的世界更豐富、也更細緻,愛美子的眼睛和她望向外在的目光是最吸引人的,我們想重現那樣的光景,讓進到電影院的大人們可以想起自己的小時候。」
藏在歡愉底下的,還有愛美子的「怪異」。電影中愛美子的部分行為或許會被視為病理上的發展障礙、自閉症,在筆談過程中,我問導演他並未明確提及「疾病」的考量,原以為得到的回覆會是想像中的那種「溫情」,但答案卻又再次打破了我的想像。
「我不想為愛美子做診斷,如果把她當成了一個病例,就意味著我們是世俗的角度在看待她,她當然會成為一個怪人。如果從更本質的角度去描繪一個人的存在,愛美子是奇妙而非奇怪,相反地,我認為社會的反應才是最奇怪的。」
愛美子所漠視(或者可以說是不在意)的社會標準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準則,她的行為對導演來說是理性的,那是因為「融入」是強迫。「究竟什麼是正常?每個人為此都抱著幻想,但我們根本不確定『正常』是否真的存在。愛美子只是不追求無謂的『正常』才使她看起來『不正常』。」
森井導演對愛美子的溫柔,是不帶任何大人的眼光。在現實社會裡會被當作異類的愛美子,身處在這個沒有對錯的世界裡,才能無憂地張開她的天線,機智、愉快且堅強地活著。在電影的結尾,被父親拋下的愛美子在山間獨行,來到了海邊看見正向他招手的幽魂,這次的對講機就放在觀眾手上,一路上從旁注視著愛美子的我們,是時候回應她了。
筆訪、撰文:黃曦
日文翻譯:葉紹平
劇照提供:捷傑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