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片最大的記憶點正如海報呈現愛美子的大特寫:她的整個臉龐塞滿銀幕,將她從周遭的世界抽離出來,沒有背景、沒有陪襯,輕蹙的眉頭使她像極了奈良美智畫作中的小女孩,睜著大眼望著景框/畫框外的世界;這個不算有表情的表情包容著許多詮釋,純真、疑惑、好奇,思考甚至沒有思考什麼,她更像是這個世界運行與周遭物事的旁觀者,從閱讀她的臉龐我們得以知道最重要的線索:我們與這個孩子有多大的不同?但我們也曾經是那樣啊,卻又是怎麼長成了現在的樣子,再也沒有那樣的靈動、敏銳與理直氣壯呢?
有影評說,<呼叫愛美子>是一部真正「孩童視野」的電影。真是這樣嗎?已然身為大人的原著、編劇、導演是怎麼做到的呢?同樣已然身為大人的觀眾與影評又是怎麼知道的呢?所有鏡頭的選擇、言之有物的論點難道不都是大人的自以為嗎?前段所述這樣的大特寫反倒更像是創作者的一種自覺,反映的正是我們再也無法從(用)孩子的眼光觀看我們的世界,然而這種局限性的挫敗感卻是這部電影最真誠、最動人之處,這也體現在那些圍繞愛美子的角色身上,她的父親、母親、哥哥,以及學校(接受馴化)的同學們對於愛美子這樣「有點特別」的孩子所觸發的一系列事件的束手無策,她無法被收編、無法被搞懂、無法預測、無法被要求,既映襯長大成人必須的割捨(男同學說愛美子很自由自在但是會被罷凌),也凸顯出大人的無能為力。
也因此本片在「成長」這個命題中,面臨父母「失職」的處理並不採取顛覆、推翻的激烈態度,而對父親、母親的身分寄予了同情─他們往往是孩子最初的典範,只是往往他們連自己是否已然過上堪稱典範的人生都回答得有些勉強。雙親中特別突出母女間的緊繃狀態,呈現日本社會女性婚後回歸家庭的傳統觀念,家庭健全、和樂彷彿都是女性的責任以及成就判準;在家中開設書法私塾的母親所象徵的端正、自省、修身都與愛美子外放的無拘無束相對應,孩子就該是他自己的樣子,本就不該是衡量母愛、衡量家教而需要被「解決」的課題,然而「失敗的管教」依舊使母親即使對愛美子談不上厭棄但還是會浮上對自己莫名的責難,愛美子就像母親嘴角凸起的大黑痣,破壞清秀的面目成了一切的重點,就算沒人盯著看、就算自己平時看不到,母親心裡有數那就是自己最大的瑕疵。
活著如此之ㄍㄧㄥ的母親形象,就算遭遇流產的變故也必須強自振作,缺乏緩衝與撫慰那樣的傷痛,無法好好地消化那明明白白地愛了9個月的小生命去了哪裡?那樣神秘的連結到頭來若是空虛那又有什麼意義?身心靈的痛苦不能說忘就忘,愛美子的舉措是壓垮母親硬撐的稻草,她只是想直視眾人刻意別過頭不再去看的、只是想紀念那不該就此封緘的、只是想賦予份量感給那些從靈魂被掏空的…她不世故的貼心卻成了最大的黑鍋,但以這世界所能理解的…這鍋她不揹誰揹呢?而她,也不公平地成為了宣洩悲傷的出口。
相較母親的過分用力,父輩則以「不處理」處理這樣的巨變。父親消極放任家中蔓延成堆滿雜物、垃圾的空間,哥哥則從溫柔的人變成離家的暴走族,他們再也無法成為這個世界所定義的「正常」的人,而這其實也並不哀傷,或許還是他們人生第一次能這樣自我放棄、放逐,每一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哀傷找個解法,即使是大人依然也要學習承擔成長的疼痛,並不是一定要堅強、要正向。
一如愛美子始終是個只能靠本能生存的人,喜歡就當面說出來、痛苦就好好去承受、害怕就大聲地唱歌,每一個行動如此大鳴大放並不是什麼人生的哲理,就只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只是那已是我們再也無法做到的。片中穿插了愛美子腦海中的幻想,對敘事而言沒什麼必要這樣搞亂前後節奏,但或許這是大人僅能對她必然遭遇的世界殘酷所能給予的溫柔,在歌聲裡她得以和鬼魂們成為朋友、鳥巢被哥哥拋到樓下鳥蛋卻沒被摔破,或許只有「超現實」才能保護一個孩子最原初的模樣。
片末,想像的鬼魂在海面上向她招手,那是愛美子在近乎被遺棄在奶奶家瀕臨絕境的時刻,而她擺擺手向那些鬼魂告別,也成了她成長的轉捩點:可解讀為她默默接受了世界貼在她身上的標籤也隨從那樣的否定而想試著變成「正常」的人,或可解讀為在可能死亡的險境中,蓬勃而強烈的生依然執拗不屈,即或最親愛的人也無法理解也只能更頑強地自己長大。電影停在鄰人擔心海水冰冷會令她感冒,她堅定地回答:「我沒問題的」,可以是寬容的懂事也可以是更壯大的生命放肆,無論何者都飽含一種心疼,她不需要大人(任何人)為她操心了,從此以後,她的孤單是如此徹底和絕對。
我們還能期待什麼呢?劇情裡不願過度雞湯的,或許透過片名翻譯被完整了。原文片名<こちらあみ子>「這裡是愛美子」是她一直想要玩的對講機遊戲,她期待著,不管距離多遠,都有人能聽見她、聽懂她、和她展開對話,劇情沒有滿足她的想像,但中文片名<呼叫愛美子>則讓觀眾成為了她的知音,從我們的自覺、重新被打開的包容性,我們得以呼叫她的名字,讓她從一個不懂放棄而無止境的放送訊息者,得以找著同類的人。也許就在鏡頭之外,也許那個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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