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摺紙動物園

在看完《妳一生的預言》之後，我又接著看了另一本奇幻小說《摺紙動物園》。蠻有趣的，雖然都屬於幻想小說範疇，但兩者風格卻有顯著的差異，比較直接的形容，《妳一生的預言》偏理性，《摺紙動物園》偏感性。在閱讀前者時，你會掉入無邊無際的數學世界裡，從各種物理理論與數學方程式中試圖理解作者想塑造的科幻世界；而閱讀後者，更像是在奇幻世界裡遇見了一群人，聽著他們訴說自己的經歷與故事。

【以下涉及劇情，請斟酌閱讀】

這樣的特性更是可以明顯地從《摺紙動物園》這個短篇中看出來，由母親所摺出會動的摺紙動物開始，這種魔法般的劇情設定，所述說的卻是親子間隨著年齡增長而加深的隔閡，以及移民社會裡世代間因為對新環境適應程度不同而產生的鴻溝。隨著故事進行，也不知不覺地會被母親的情緒帶動，在最後看到那封信時忍不住掉淚。我一直覺得比起影像、圖畫，要用文字打動讀者是更困難的事情，因為那還取決於能不能讓讀者在腦海裡勾勒出作者想表達的情境，所以光這一點，也不意外這個短篇當年能橫掃星雲、雨果以及世界奇幻獎了。更有趣的是整篇看完會很強烈地感覺到這是一篇華人才寫得出來的小說。

與《妳一生的預言》的作者姜峯楠一樣，《摺紙動物園》的作者劉宇昆同樣是華裔，只是姜峯楠是在美國出生，而劉宇昆是小時候移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差別，使得劉宇昆的作品有更濃厚的華人文化色彩。《摺紙動物園》書中收錄的作品很多篇都是以華裔熟知的民間故事為背景創作，並且連文章中透漏的想法與故事的走向都更偏亞洲、中華文化圈一點。

像我整本書最喜歡的一篇是《狩獵順利》，文章從中國古代民間的狐妖開始，從仙法道術出發逐漸隨著時代的演進轉為最後的蒸氣龐克風格。古代的魔法，在人們的理解、轉化、應用之後，成為了現代的科技。或許人的想像看似無邊無際，但仍環繞在同一個範圍之中，而正因如此，我們才能逐步的利用各種方法將從前的想像化為未來的真實，這點是讓我對這篇文章深深著迷的主因。

在幾年前，網飛有個動畫系列叫《愛Ｘ死Ｘ機器人》，其中第一季有一集就是改編《狩獵順利》，從這個改編版也可以非常明顯看出東西方的文化差異。在改編版中小狐狸取回了幻化的能力之後，牠的選擇是狩獵那些欺壓婦女的男人；但在劉宇昆的原著中，小狐狸的心願其實僅僅是回到山林間，想重溫以前在山林間自由自在的獵食，悠遊大自然的生活而已。也許在西方的文化裡，擁有魔法、科技就擁有力量，而有力量的人就應該為社會、為世界貢獻一己之力，就像那句「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一樣；但在劉宇昆所呈現的東方世界裡，這樣幻化的能力其實就像普通動物會跑會跳一樣，那只是一種再普通不過的技能，但隨著時代、環境的改變，這項技能已漸漸失去，小狐狸只是想要回到過去的美好時光，牠不在意自己能改變這個世界多少，只希望自己的生活不要因這個世界而改變。這種故事走向透露出來的生活價值觀，在我眼裡看來的確是相當東方。當然或許今日中國已經大不同了？只是在台灣，或多或少還是感受得到這種價值觀普遍存在在多數人的生活中。

書中最後一篇為《終結歷史的人－一部紀錄片》，是劉宇昆試圖仿照姜峯楠《看不見的美》的形式討論一個很嚴肅又很有趣的問題：「歷史的真相與意義」。如果人有能力回到過去重溫一段歷史，但以書中設定的方式，那段歷史只能被重溫「一次」，之後就會永久消失，那該不該使用這項技術？該由誰來使用？如何使用？還有一個可能因為理所當然而常常被忽略的問題，歷史是屬於誰的？

曾經聽過一句話：「客觀只是其他人的主觀」。一段只能再被觀看一次的歷史，該由誰看？書中用日本二戰時７３１部隊進行的人體實驗為例，如果能回去確認當時的環境如何，那是否該讓受害者家屬回去看看自己的家人是如何被對待呢？但不可避免的是由受害者家屬的角度出發，所看見的事件面相一定會參雜更多個人情感，尤其是書中所描述的：「由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人來記錄，會加入許多不必要或偏頗的觀點，不能客觀描述當時的情境。」雖然這是作者編寫的內容，但這樣的說法也的確經常在各種討論中看到，實際上這個說法也看似合情合理。可是難免也有點想吐槽，要受過怎樣的「專業訓練」，才能夠「客觀描述」呢？連自然科學這種硬梆梆變化度極低的學門，同一個事件都有可能成為不同學派爭論許久的題目了，而想當然他們都覺得他們是「客觀」的，更遑論歷史人文這種加上「人」就多了無窮變因的領域。在這樣的狀況裡，有時候客觀反而只是一種用來搏取個人主觀利益的工具，「你不夠客觀」成為一句用來攻擊對手立論基礎的言語。

更何況歷史屬於誰的？某甲想要知道他親人所曾經遭遇的痛苦對待，那是發生在他親人身上的事情，他難道不能知道真相嗎？他已經被「轉述」過很多次了，他有沒有「親身經歷、眼見為憑」的權利？而也許單一個案對全人類的影響很小，但諸多個案所匯集起來的重要歷史事件，卻可以警惕、告誡，供世人理解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並試圖避免重蹈覆轍，那這些看似微小的個案，到底屬於私人還是公有？

而且再回到主、客觀描述上，所謂的歷史記載，也是記錄者在事件發生時，以他的經歷背景所形成的觀點與解讀方式所記載下來的文字，人們也只能選擇相信這些紀錄者是基於事實而做成的紀錄。事實上隨著近年來有許多歷史事件被翻盤，連這種對於紀錄的信任可能都正在瓦解中。要是真能開發出類似小說中觀看歷史的技術，勢必將在世界上掀起一股滔天巨浪。這篇中篇小說用相當深入的方式呈現了兩派論點所可能產生的爭執，而且他的分野也不僅僅是二元式，而是在各端點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差異，是一篇相當有趣的作品。

對我來說，我還是比較喜歡《妳一生的預言》，因為姜峯楠描述的故事比較精準直接。《摺紙動物園》很多篇故事的設定都相當有趣，可是有些中篇故事有點太過發散，常常有種看著看著不知道故事跑到哪裡的感覺，再加上幾篇故事是以耳熟能詳的民間故事或人物為改編基礎，但因為對這些人的故事太熟了，反而在看小說時比較難有融入感，不過整體而言，還是一本很棒的作品，不只是提供了奇幻文學的想像世界，也能從這些天馬行空的想像中，一窺現實世界裡各種理念與想法的未來可能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