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線

距離高中畢業還有72天。

          剛從火車站內的美食街走出來，春天尾聲的空氣稍嫌悶熱。即便是平常日，台中街道的車輛還是來來往往。我和朋友Y並肩走在人行道的紅磚上。

          「……因為小說寫得很複雜啊，我想電視劇應該不好拍吧。我看到他們釋出預告的時候就在猜有些角色會被拿掉，因為還是太瑣碎了啊。」我滔滔不絕地用原作小說讀者的身分講出我對最新推理影集的評論。因為在快步移動當中，我講得氣喘吁吁，也不知道Y是不是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畢竟是影視作品，還是要講求戲劇性啊。而且現在的觀眾好像很喜歡跟著作品一起推理。」

          「對啊，我就是這樣。雖然我大部分時候推理不出來就是了。」Y搔著頭說。「啊，你不可以跟我劇透喔。」

          「不會啦。」

          「不過我偷偷問你，兇手在第一集裡面出現了嗎？」Y雖然要求不能劇透，還是抵不過好奇心的問。

          「我還沒看。」我說。

          Y傻眼的看著我。

「蛤？你講那麼多，結果根本沒看嘛。」

          「沒辦法啊，我就……」我準備辯解，Y卻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手掌的溫熱滲透短袖，接觸到我的上臂。

          「小心。」

          Y抓著我停下來，眼前的路口有車陣呼嘯而過，風掀起我的瀏海和Y的馬尾髮梢。我這才注意到對面的紅綠燈已經變燈號了。

          「注意紅綠燈。」Y說。看著一台摩托車衝過路口，我頓時覺得有些窘迫，陷入了沉默。

          「你剛剛要講什麼？」Y放開手看著我，似乎不打算讓剛剛的話題結束。

          「喔……沒有啦。我只是要說，我最近要忙備審資料的事情，5月7號前就要繳了，想說那些影集就留到忙完備審資料再看。」

          「對喔，你還要準備備審資料。」Y想起來了。「確實忙完再來追劇會比較好。」

          「對啊。啊……我最近真的好不想碰備審資料喔，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下手，可是又不能不做……」

          「辛苦了。」Y用她親切的聲音安慰正在胡亂抱怨的我，一邊領著我穿過複雜的街口。「啊，一中街要到了喔。這邊右轉。」

          今天台中的天空昏暗陰沉。剛過中午的城市卻覆蓋著傍晚的色調，雲層壓得很低，像緊繃的網。

          要逛街的話要趕快，在下雨之前。Y說。

          街道上沒什麼人，沿路的服飾店朝安靜的街道投射出白色或昏黃的光。站在店家門前的無臉穿衣模特兒看起來孤寂而高貴，一個個穿著蕾絲、棉布、緞帶和各種精心設計過的布料。我低頭看看自己的素色T-shirt和黑色運動褲，頓時覺得那些沒影五官的臉，似乎正鄙視著我的樸素及我仰望它們時的眼神。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逛街嗎？

我和Y並肩走著，我卻覺得只有我散發出某種違和感。

          「所以呢？你有想要逛什麼店嗎？」Y停在一個岔路口問我，我才注意到我們已經在複雜的街道巷弄內繞過了一圈又一圈。

          「我？痾……那你呢？」我對Y突然拋過來的問題感到不知所措，趕緊回問。

          「我還好啊，先陪你買你要的，等一下我再看我要的。」Y說。「快點喔，要不然我們繞到晚上也買不到東西。」

          「痾……」我環顧四周，裝潢優雅的店面和穿衣模特兒們頓時看起來像另一個世界。一個不懂打扮，總是沉醉在自我世界的可悲宅女，在這個世界裡顯得卑微而可笑。

不對，我才不是可悲的宅女！我甩甩頭，決定無視自身散發出的違和感和想逃跑的衝動，抬起頭凝視這個街區。

我環顧四周，發現在這些宛如異世界的店家間，穿插著一間裝潢簡單樸素的店，鋪著乾淨的白色地板，穿衣模特兒身上沒有緞帶和蕾絲，而是穿著乾淨俐落的襯衫和長褲。那身打扮，和身邊的Y有點像。

          如果是那個的話，我好像可以。

          「那間好像不錯……」我指向右手邊不遠處的那間店說。

          「那間嗎？可以喔。」Y推著我一腳踏上白色的地板。

          店裡的冷氣涼快，播放著我沒聽過的西洋……不，應該是K-pop？

「有喜歡的就拿起來看看啊。」Y一面說著，一面在衣架旁用金屬管拼成的板凳上坐下。

你來幫我一起看啊！我用眼神懇求Y，Y只是聳聳肩。我只好有點彆扭的翻起眼前衣架上的長褲。

「再找什麼呢？」剛剛還坐在櫃檯的男店員悄悄走的我們身邊問。

「啊……我在看這個褲子。」

「工裝褲嗎？這個最近很流行呢。之前有穿過這個類型的嗎？」店員的語氣親切，反而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不，沒有……」

「你有特別喜歡哪個風格嗎？」

「痾……應該是……這個，還有這個。」

「如果是這些的話，我這裡也有幾件類似的。」店員轉身到其他展示櫃，翻翻找找後抱了幾件褲子過來。

「這個牛仔褲，版型和這個很像，但是風格比較休閒一點。還有這個，雖然布料比較厚……」店員開始一件一件和我介紹每一件褲子。

原來看似樸素的布料也有那麼多學問嗎？我在眾多攤開的褲子前感到困惑。

「如過有喜歡的話，可以試穿喔。」店員指著角落的試衣間。

我鑽進小小的試衣間，店員替我拉上布簾。把布簾上和門上的魔鬼氈黏好，我把手上的褲子小心翼翼地掛在牆上的掛鉤。同時，店員向Y說話的聲音穿透過布簾。

「你們是學生嗎？」

「對啊，我們是高中生。」Y回應。

「高三嗎？」

「對。」

「那，你們已經考完學測囉。」店員說。

這似乎是這幾個月來除了「晚餐吃什麼」外，我們最常被問到的問題。Y應該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嗯，考完了。」

「哦，恭喜你們。」店員的聲音不知為何聽起來挺開心。

「你們學測考得如何？」

Y沒有用聲音回答，我想像Y正對店員露出苦笑。

「不理想嗎？」

「不是很理想。」Y說。

「那你們還有需要考那個……那個……」

「分科測驗。」

「對，你們還有要考分科測驗嗎？」

「要……我想我還是會準備考分科。」Y回答。

聽著Y和店員的對話，我想起家中書桌上的筆電，和電腦中名為「備審資料」，內容還空蕩蕩的文件夾，心理油然萌生一種焦躁的罪惡感。

我套上店員遞給我的其中一件長褲，厚厚的布料撫過大腿，感覺很微妙。

我拉開試衣間的布簾，小心翼翼走到Y面前。

「穿起來……是這種感覺。」我展開雙手，在她面前展示。

「哦，看起來不錯啊。」Y說。「很適合你。」

Y的稱讚有魔法，總是能讓人心裡輕飄飄的。

「你可以照鏡子看看啊。」店員扶著擺在試衣間前的全身鏡說。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向鏡子。

寬鬆卻不邋遢的灰色牛仔長褲包覆著我的雙腿，和素色T-shirt意外的合適。也許只要穿上這個，我和城市街道就不會那麼遙遠了。

「你的腿算長的，很適合穿這種類型的褲子。」店員站在全身鏡旁解釋。

我轉頭看看Y。

「你覺得呢？」

「我覺得很好看。你自己覺得呢？」Y說。

在店裡看了一輪又一輪，我還是決定買下剛剛穿的那件牛仔褲。

我捧著長褲走向收銀台，店員已經等在那裡了。

「原價1100，這邊幫你打折後是990喔。」店員邊操作著收銀機邊說。

聽到店員說的價格，我心裡抽動了一下。

我打開錢包，把裡面的鈔票、零錢和發票一張一張、一個一個翻開來看，全部翻完後又翻了一次。

Y站到我身邊，用困惑的眼神看著我。

我抬頭看向Y，用我最無辜且最可憐兮兮的眼神。

「怎麼了？」Y有點吃驚的問我。

「Y……」

不知道下雨了沒。百貨公司的地下美食街既沒有窗戶，也聽不到外面街道的聲音。我和Y捧著剛剛裝過晚餐的餐盤走向餐具回收區。

「今天真是狀況百出。」我嘆了口氣說。

「怎麼說？」Y接過我手上的餐盤，交給收盤子的叔叔。

「剛剛在路上不是遇到強迫推銷，差點感不上電影的開頭嗎？然後買衣服的時候跟你借了那麼一大筆錢……」我們邊說邊朝賣場走去。

「那個不用在意啦。你穿那件褲子很好看，就當作是我對你的投資。」Y說。「而且今天逛得很開心啊。」

很開心啊。今天確實逛得很滿足，看了好看的電影，而且還買到了讓我滿意的戰利品……

我想握緊整個下午提著裝了「戰利品」的購物袋，卻只感覺到熱熱的手掌肉。

我低頭看向雙手，發現兩隻手的掌心空空的。我頓時感到一震寒意從雙腳竄上頭頂。

「Y……」我停下腳步。

「怎麼了？」

「我好像把我的衣服留在美食街了。」

「ㄟ……？」

「你能陪我回去找嗎？」我心裡覺得很抱歉，今天又為Y多添了一個麻煩。

「當然啊，那件褲子花了我那麼多錢ㄟ。」

我們已經在賣場的入口了，還是果斷地轉頭走去。

晚餐時間的美食街充塞著人潮，我們剛剛坐的位置已經被一對男女佔去。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有沒有在這個座位上看到一帶衣服？」Y問。

「沒有耶，我們沒有看到。」穿著白上衣的女生說。

「喔……不好意思。」Y對著座位上的兩人點了點頭，拉著我快步離開。

「你會不會把衣服放在電影院？你出來的時候有拿嗎？」Y問我。

「我不記得了……好像有？」

「沒關係，我們也過去問問看吧。」

我們快步搭上通往電影院的手扶梯。我仍平撫不了心中的忐忑。

穿過了被幾尊漫威英雄看守著的玻璃大門，直奔櫃台。

「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櫃檯的售票人員看著氣喘吁吁的我們，想必把我們當作要趕下一場電影的觀眾了吧。

「那個……我們剛剛遺失了一袋衣服，想請問有沒有遺落在電影院裏面呢？」

「請問你們剛剛是在哪個影廳呢？」

「我們是……第五廳。」Y掏出電影票。

售票員看了一下Y遞出的電影票。

「我幫你問一下喔。」售票員說，轉身對著耳機型的無線電問了一些問題，無線電另一端的人也發出帶著電子雜音的聲音回應。售票員和無線電對話了好一會，才轉過身來和我們說話。

「我們的清潔人員說剛剛整理的時候沒看到。現在那間影廳正在放映中，所以我們現在沒辦法幫您確認。請問您是這附近的人嗎？」售票員解釋完，問我和Y。

我和Y搖搖頭。

「您會在這裡待到幾點呢？」

「我們等一下就要離開了……」

「那麼能不能請您留個電話號碼呢？等電影放完我會再請人去找找看，如果有找到的話我們九點以前會通知您。」售票員遞出一張紙和一支開蓋式的原子筆。

原子筆畫出的筆跡斷斷續續，我花了些力氣才按照售票員的指示在紙上清楚地寫下我的電話號碼。

「我們會在九點前通知您喔。」售票員收下紙條時又提醒了一次。

「謝謝你。」Y對售票員點點頭。

我們乘著手扶梯離開影廳。

「還是沒有找到……」我有些沮喪地說。說不定這件褲子被清潔工丟進垃圾桶，或者被某個非常需要這件褲子的人撿走了。

「沒事啦，你還能把它放到哪裡？能找的地方我們都到過了，接下來你只要放心等電影廳的電話就好啦。」Y靠在手扶梯的左邊說。

我點點頭，低頭看了一下手錶。

「Y……我們是不是要搭45分的車？」

「對啊，現在幾點了？」我們一起踏下手扶梯。

「8:30了。走過去火車站時間差不多。」我把左手伸向Y，讓Y看錶上顯示的時間。

Y看了看我的手錶，又看了看百貨公司的大廳，似乎再思考什麼。然後她篤定地看著我。

「我們回去之前去服務台問一下吧。」

「可是火車……」

「你也不希望花了九百多塊就為了買個空虛吧。」Y笑了笑，拉著我朝服務台的方向走去。

「有喔。」服務台穿戴整齊的櫃檯人員說。

我和Y互看了一眼，瞬間我覺得我們好像聽得到彼此心裡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櫃台人員到服務台後方的房間，拿著一個白色塑膠袋回到櫃台。

「請問是這個嗎？」櫃台人員將袋子的開口朝向我們。我看著裡面呈白灰色，看起來粗粗厚厚的布料，點了點頭。

「是。」

「那麼，請你們簽一下這個。」櫃台人員將袋子交給我們後，拿出一張印著表格的單子，上面的欄位寫了聯絡資訊、地址等。

雖然不太清楚蒐集這些資料的目的是什麼，我還是乖乖地寫上我的資料。我一邊簽那張表單，一邊和Y說話。

「太好了，居然找得回來。」

「對啊，真的很感謝那個把褲子送到服務台的人。」

「啊……我真的鬆了一氣。」

「用900多塊買到一件好看的褲子和台灣人的善心……好像蠻值得的。」Y說。我順著她的話笑了出來。

雨在我們待在百貨公司時開始落下，並在我們離開百貨公司時降低了雨勢。我和Y都沒有帶傘，就淋著小雨，順著白天來時的路走向車站。

「果然錯過上一班火車了……」我看著車站大廳的電子鐘。電子鐘上顯示著8:50。

「下一班回斗六的車是……九點四十五。」Y用手機查火車時刻表。

「歹勢……讓你這麼晚回家……」

「不會啦。」Y拍拍我的肩膀。「反正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媽也管不了我要幾點回家啊。」

Y這麼說的時候，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冬天供應熱飲的自動販賣機。

距離下一班車駛進車站，還要好久的時間。我和Y在車站大廳的長椅上坐下來。Y滑起手機，我抱著後背包，盯著剪票口前掛著的火車時刻表。秒針跳動，火車時刻表上的光線也跟著跳動。

過了今天，距離高中畢業就剩71天。

我一邊計算著，一邊想著今天的事情，還有Y剛剛的話。

對喔，我也已經十八歲了，比Y早四個月滿十八歲。我們都已經是人們口中的成年人了。

同樣是大人，Y總是能豁然地面對一切微小的鳥事，又能如此成熟的打理生活。和Y相比，我是那麼遲鈍、糊塗又不成熟。

既然我們都是成年人，那麼Y應該是「正確的成年人」了吧。

我是不是在過去錯過了什麼，所以才無法成為正確的大人？

這麼一想，我突然感到慌張了起來，抱緊了裝著長褲的塑膠袋。

也許我錯過的那個什麼就近在咫尺，也許在今年年初，也許在上禮拜，也可能在昨天。而我忘了將它撿起，就這樣將它留在原地，自此失去了再次將他撿起的機會。

我看向Y，Y的手指仍在螢幕上滑動，因為螢幕上的某則訊息而呵呵笑了起來。

Y順利撿起那個東西了嗎？所以才能成為正確的成年人嗎？

只是凝視著，自然找不到答案。

我再次看向懸掛的火車時刻表。我們要搭的班次從火車時刻表的最底層往上跳了一格。

秒針繼續跳動。

我在一整天累積的疲勞及暈眩中，覺得腦袋昏昏沉沉，不禁閉上了眼睛。

火車進站的廣播響起，在偌大的大廳中環繞，聽起來那樣模糊、那樣遙遠。我產生了某種錯覺，覺得我們待會要搭的那班火車，會隨著這聲音，離我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