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09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幽魂訥訥》:舞動吧,醜狸貓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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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幽魂訥訥》是從台北書展帶回的散文集。對作者顏訥算久仰大名。當初是因聽了Podcast 違章女生lalaland 而知道她的。因為一直是「只聞其聲」,所以在印刻攤位看到這本書時就很期待地買單,想瞧瞧她散文是長什麼樣子!

讀完覺得好好看啊!顏訥的筆有種大辣辣的幽默,常常讓我被逗開懷;但也充滿各種幽微細膩體察與自揭,讓我不時心頭微震。

題外話,因為是從 Podcast 認識顏訥的關係,在看的過程中常有種她聲音從書中傳出來的錯覺,很有趣的閱讀體驗(笑)。這邊就來好好介紹介紹這本書。

【詭的幽魂】

看到書名的幽魂二字,原本還猜想裡頭是不是有很多「鬼」故事。書中是有鬼,如〈散步去高街,轉角有精神病院〉就聊到在香港遇到的無人電鈴事件: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頻率急促,像被掐住脖子的雞,一聲一聲趕過一聲,怕被誰搶了投胎的名額那樣催命。

不過整本書實質的「鬼」並不多,倒是有顏訥遇到的各種奇事異人,某種程度來說算「鬼」故事(?)

常覺得顏訥是不是體質特殊,才會碰上那麼多怪人。〈假如有妖精〉中那位猛然飄來警告她手機很危險的女子實在經典:

實話告訴你那個手機很危險。
如果你一直看著它,你就會被徹底催眠,然後啊,你就會消失。

除了運氣好(?),能遇上這些,或許還得力於顏訥對生活的細膩體察。像〈偷信箱的人〉中她就藉由前七位房客的信(她是第八任租戶),知道了訂閱 Ikea 的王先生喜歡布置、陳小姐的小孩曾在路口補習。還有一位房客是芬蘭人,超速罰單總像被遺棄的野鬼般月月來索討。書中這句話很詭幻:

我成為一座有應公廟,日夜從信箱撿回無主孤魂,讓他們安身。漸漸地,這些人的人生寄居在我身上,長出無數耳朵與眼睛,溶蝕在一起,我便再也認不清自己的臉。

不過其中最有趣的奇遇,還是非〈透明人劇場〉中的裸體劇場莫屬。甫來到台北的她,竟發現隔壁鄰居是天體一族。乍看荒誕,但久而久之竟給她觀察出感情來。很愛書中的這段話:

一具赤裸的身體,就像一封信。在沒有人願意寫信的時代,他們真誠向我摺疊,然後展開,以最純潔的形式把秘密託付給我,成為我和這個城市無可割捨、測量,像親人般陌生,又像陌生人般親切的關係。

【實的關懷】

雖然說了很多荒誕「鬼」故事,但書中卻也常幽幽吐出許多細實的觀察與反思。

像〈夢獸〉就先淡淡地從在延安的旅遊起頭,緩緩帶到政府的造鎮計畫。許多房舍就這樣在雄偉的中國夢下斷魂。筆鋒一轉,她提到彼時台灣甫發生的「拆大埔」事件,洽是對應。很喜歡書中的這段話:

我閉上眼睛,鬆開腳,卻看見我的國家馱著我的夢,在滾滾泥牛中,像一頭失速的野獸。

除了像上面那樣的偏左關懷,書中也提及雨傘運動與 318 學運等社會運動。即便是這樣偏「重」的主題,顏訥依舊能揮灑幽默。比如〈一半的香港人〉中就關心了關帝這位黑道、警察、領群眾都拜的神祉:

那應該是關帝職業生涯中精神最錯亂的時刻吧,以小廟為界,木板前面是港警清場後光光的街道,木板後方則是或坐或臥的示威者。棍棒齊飛,香港人打香港人的當下,關帝究竟應該撐誰呢?

顏訥對社會的觀察極細,而且很擅用比喻,許多段落都讓我陷入深思。像〈走,我們去看鯨魚〉中,就引鯨爆事件來隱喻台灣這多元混雜的島嶼: 

在歷史演化過程裡,每一波曾經拍打上岸的浪潮都留下過不同的鄉愁軌跡。我們窮盡力氣追隨那些朝向四方發射出去卻沒再回返的聲波,失落了定位系統。然後,在各種僵固意識形態的腐敗、分解中,靜靜等待下一次的內爆。

覺得顏訥的文常是這樣,原本清淡閒散,卻悠悠一轉,給你點墨省思。書中既沒有高歌自由,也泣訴不義,卻深刻觸心。

【裡的揭露】

散文中作家的自我揭露並不稀奇,但顏訥的版本可說是一絕。張亦絢在推薦序中形容的有趣:

人們在書寫中展現的自我,有人從不犯錯,有人偶爾懺悔,但是顏納經常追著自己的錯誤跑。她的錯都是她的尾巴,都在她的前面。

〈經血旅行指南〉大概是最典型的顏訥式揭露,說的是她旅行時經血四溢的慘案們。這樣羞於啟齒的事,她依然寫出來了。雖然很悲劇,讀著讀著卻被她的幽默催動,壞心地笑了出來。截一小段曼谷按摩時的外洩段落給大家看看:

默默把因為緊張而糾結成一團的臀大肌剝開一瓣,戳了戳床墊,C 君才看到那攤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血漬,再抬頭眼看我猶掰尻川半遮面……

當然,並不都所有揭露都像經血那樣鮮腥外放,還有許多隱微灰重的部分同樣被顏訥掏出來放進文字裡。像書中提到她小學從台北搬到後山,成人後又回到台北,如此轉換,常讓她卡在一個尷尬的位置。〈透明人劇場〉中喃喃說道:

做一個透明人,我時常分不清楚,那是天賦還是詛咒。在不長不短的人生哩,我搬過幾次家,換過幾所學校,住過幾座城市,卻到哪都還是一抹幽靈。面對人,我也總在一段關係之外,進不去,又出不來。

類似上面這樣失根的自掏並不罕見,但我覺得顏訥又多往外走多了一點。這邊就得聊聊〈葛瑞拉〉。整本書在就這篇在我心上割劃最深。葛瑞拉是顏訥搬到花蓮後的國小同學,和她一樣是轉學生。但他的命運卻是比透明人更加悲慘。

葛瑞拉不姓葛,更不叫瑞拉。這名字其實是取自猩猩的英文 gorilla,是同學們為了嘲弄他體態所取的綽號。顏訥如此形容他:

做為一個同時擁有脂肪與女性化特質的男孩,葛瑞拉的不幸已經被預寫好了。

除了言語嘲弄,對付這樣的女性化胖男孩,當然免不了要來個霸凌經典的驗「身」橋段:

大家七手八腳,有人踹葛瑞拉的胸部,有人撕他衣服;最後,由群眾推舉出一個權威的領導者,暫定在他胯間,以長老的姿態,唰的一聲,扯下他的褲子。

對曾被霸凌的我來說,這段落看得我是隱隱作痛。但更讓我不舒服的是後面這段話:

剛開始,我只敢在混亂邊緣觀望;漸漸地擠進了中心,順利爭取到起次當任脫褲長老的機會。事後回想,那彷彿是一種「你終於成為自己人的認可」。

是的,顏訥在這故事中竟是加害者。透明人藉由奪取他人名字找回自己,很是諷刺。

猛然想到,過去班上也有位被欺負得比我還慘的同學。當班上「高層」欺負他時,其實我也曾加入其中。手是沒動,但嘴巴卻跟著扯喊。當然,一部分原因是只要他吸收砲火,我就可以暫時歇息;但另一部份原因是在那段霸凌時間裡,我似乎終於與同儕們有了交集,不再是被排擠的對象……

隱約可以懂顏訥說的那種「認可」。有點畸形,但好真實。書中的這段自贖,看得我陷入極大的沉默:

可是,對不起,葛瑞拉。我別開臉,一次又一次在心底告訴自己:「沒有人可以獨自生活」。

【後記】

後面好像沉重了起來,但整本書其實處處充滿顏氏幽默(經血那篇真的笑到岔氣)。還有好多地方很好笑,像書中的這張紙條:

截自《幽魂訥訥》

來由如下:

許久未見的友人,甫從一段失敗感情穿出,帶著一手啤酒來訪。我們彷彿灌滿大學生的經歷,啤酒、鹽酥雞,還有對前男友無窮盡的詛咒,就足夠一路鬧到天光。

其實我也曾因為在租屋處唱歌被鄰居貼紙條,從此回家少了一大樂趣……可惜當時羞愧到忘了照下來,平白少了個創作材料(?)

顏訥的敘事常有點東拉西扯。書中甚至不止一次出現如下的段落:

啊,好似快跑題了呢,我要說的並不是多年前失戀的事……
好啦,扯遠了,讓我們回到對的話題。

但厲害的是這樣的文章卻不會讓你覺得雜亂,可說是跳躍卻又自成邏輯。覺得張亦絢的這段形容很精準:

要說這本散文帶來什麼難以取代的東西,我必須說,那更是顏訥「歪七扭八的感情線」——「歪七扭八」,我想是出色雕琢之意,她絕對是以不規則,而非正中平穩,能令人印象深刻之屬。

後記裡說了個醜狸貓盛夏婚禮的故事(約莫是個醜怪狸貓想獲取認同的悲劇故事,總之很讚,請自己看)。她自承這本散文集其實就是隻令人尷尬的醜狸貓:

到後來,我才發現,自己所有對書寫的所有執念,最終都回到了這場婚禮。我對幸福的想像,對傷害的摸索,對善惡的思考,對愛憎的糾纏,彷彿都可以用一場人不人妖不妖的盛夏婚禮搬演完。

忽然間,書中所有的尷尬、赤裸好像都說得通了。一切都如〈賊〉中說的:

漸漸地,我學會沿路把這些傷痛的,歡快的秘密碎片拾起,帶回家醃起來,慢慢在心底釀成一整罐飽滿多汁的故事。

想來,這樣略帶瘋癲,好似沒保留的自掏正是她散文迷人的地方,難怪鄭宜農會說她「很勇敢」。

好像又是篇有點雜亂的心得(笑)。但這些文字們也可說是我的醜狸貓吧。不管成果如何,至少我曾努力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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