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02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將「紙性戀」納入「異/同性戀」有什麼問題?

文:廖希文・SH Liao

圖源:『宝石の国』1巻発売記念フルアニメーションPV

圖源:『宝石の国』1巻発売記念フルアニメーションPV

前陣子我發表〈紙性戀處境及其悖論〉時,有一位作家發言指稱我的研究協力者只有「異性戀順性別男性」,並進而把這類推到「紙性戀都是異性戀順性別男性」;當時時間不多,我只能簡短回答「我的研究協力者不全是順性別,而且紙性戀不能當作異性戀來看待」。沒想到拜她的發言所賜,後來有許多人來問我「紙性戀為什麼不是異性戀」,甚至有人在網路上用我研究協力者的性別做文章。

把「探問中(questioning)」當成順性別,把雙性戀當成異性戀,這位作家任意化約、亂套刻板印象,對我研究協力者施加性別錯稱和性傾向扭轉,固然讓我義憤填膺(moral outrage),但只要有一點性別意識,都知道這種誤認是非常基礎的道德錯誤;對此我只能重申我的研究協力者有自我決定(self-determine)TA們性別與性特質的能力和權力,侵犯或化約這點是有違倫理的。對此我也對我的研究協力者感到愧疚和歉意。

此外,我在論文中已經明言在這份有字數和發表時間限制的論文中,我的研究絕對不能代表或涵蓋所有紙性戀,沒有辦法涵蓋夢圈、腐圈、自我抽離性戀(Aegosexual)、除此之外的紙性戀者;不考慮我的問題意識,任意用「這份研究為什麼沒有討論○○」這種罐頭批評未免強人所難。而且目前對紙性戀沒有具規模的無作為抽樣調查,要說「紙性戀者都是某一性別」未免言之過早。

相較於以上的討論,這邊更重要的是冷靜下來,就我的專業回應「紙性戀為什麼不能納入異/同性戀」的問題。以下就不同面相分而論之。另外從「對人性戀中心主義批判」出發的論述,松浦優老師已經在論文中詳細討論過,此處省略不論,請大家自行參考。

──如果將二次元和三次元作為存有論上的不同範疇來思考……「『血肉活人女性』與『二次元女性角色』是『同性』」這個命題絕非不證自明的。(松浦優2023)

1. 異性戀矩陣的問題

「異性戀矩陣」這種概念,簡言之也就是異/同性戀這種認識,在前提上規定了只有性別能夠成為性對象,同時也規定了性別二元論;因為只有在以兩性為欲望定向的前提下,異/同性戀認識論才會成立,所以這種認識論同時也抹消了其他的性別和性特質。

舉例來說,一個人不在兩性的範疇中,例如非二元性別、探問中或間性人(intersex)等,TA的性特質就無法被納入「異/同性」的框架中;而一個人的性對象不在兩性框架中時,例如對物性戀、人偶戀者、戀物等,我們還有辦法將它納入「異/同性」的框架中嗎?這又涉及以下四方面問題。

但是無論如何,巴特勒的「異性戀矩陣」概念,顯示了「異/同性戀」的框架本身就是爭議性的,而毫無疑問地接受這個預設,有著邊緣化其他性別和性特質的倫理爭議。(我在〈紙性戀宣言〉中引用過異性戀矩陣的概念,並指出紙性戀是無法納入異性戀矩陣的性特質,詳細可以去參考,或著閱讀巴特勒的《性別惑亂》。)

2. 存有論差異的問題

松浦優老師(2023)在上個月的講座中,引用巴特勒來批判「把性差異視為根源,從而抹消其他差異」的認知框架。對巴特勒而言,把性差異視為根源差異,抹消了種族、同性戀、跨性別的存在;而松浦老師則指出這同樣也抹消「人類與非人」的存有論差異。常識論的是,只用「兩性」的宏大分割來化約世界,本來就會抹消許多差異。同時「兩性」框架也塑造了一種大家好像都一樣的幻象,並病理化超脫這個框架的存在。

回到人類與非人的存有論差異上,人類與虛構角色的性別授予過程也截然不同。就像巴特勒所謂的「操演(performativity)」,性別授予過程在於規範的引述。當代的人類一出生(或在出生前)就在醫療診斷下被授予一個性別,然後援用在身分證、駕照、戶籍,在家庭、學校與職場中不斷重演;這個診斷當然是模糊的,畢竟間性人通常是在成年後才被診斷出來。

但是涉及後述的「性別判定」和「想像力環境」問題,虛構角色作為非人卻經歷截然不同的性別授予過程,性別「只是作為一個要素被設定出來」的,雖然影響著讀者的解讀,但要「超譯」這個性別卻不用上醫院、上法院;甚至就像《寶石之國》的寶石人一樣,「虛構角色並不一定需要性別」,也有學者將虛構角色本身稱為「第三性別」(McLelland 2005)。

守如子(2010)提到色情漫畫的女性讀者能夠把「設定上是女性的角色」認知為「擬似女性」,而非「同性」;也可以類推在男性上也反之亦然。既然存在這種可能性,就不應該任意抹消,將「異/同性戀」框架視為不證自明的。就此而言,將兩性視為根源、「異/同性戀」的化約論,就無法捕捉人與創作物的存有論差異。

3. 多重定向的問題

齋藤環(2006)基於多重定向的概念,將御宅性特質稱為「想像上的倒錯傾向與日常健常性特質的乖離」。先不管齋藤的健常化,重點在於這種「乖離」的意識基礎是什麼。我認為粗略來說是齋藤所謂的「『此體驗被某些事物媒介』這種意識」,而齋藤把這種意識視為虛構成立的前提。在討論關於虛構的性特質時,不能忽略這種「乖離」。

在我們前面貼文所介紹關於「自我抽離性戀」的論文中,這種「乖離」被用作脫離日常社會角色的手段;他們與虛構角色的關係也不一定類似人際關係(parasocial),這也是松浦老師提到將「次元障壁」視為積極價值的族群。將與虛構角色的關係用「異/同性戀」人際關係來類推,認為三次元與二次元之間無法脫離,就忽略了這個「次元障壁」的意識變化作用,也抹消了這些族群。

進一步來說,在三次元對「男性人類」感到性吸引力、在二次元對「設定上是女性的角色」感到性吸引力的族群大有人在,反之亦然。守如子(2010)也指出「色情作品所中介的性特質與現實世界中異性戀者/同性戀者/雙性戀者/無性戀者…等認同(identity)有著多樣的關係。」如果認為二次元與三次元、虛構與日常生活的性特質和性認同沒有任何乖離,必須連貫一致,也就是對「設定上是兩性的角色」感到性吸引力的人,必須就此成為「異/同性戀者」,也必須要對「人類兩性」感到性吸引力,這並不符合實際狀況。

4. 性別標記與性別判定的問題

西條玲奈老師(2019)在關於人工物性別的討論中,採用了「性別標記(gender marker)」的概念,也就是「若對象a具有P1, P2,…Pn的性質(性別標記),則a為性別G」;西條老師舉例兩性廁所告示牌上的人形圖像,身形筆直的人形被認知為男性,而身著裙裝的人形則被認知為女性,這就是性別標記的作用。西條老師的論述有助於我們注意到人工物的性別化與性別判定作用。

那麼照定義來說若「人類女性」跟「設定上是女性的角色」具有同樣的性別標記,我們就可以將兩者稱為「同性」。但是這個說法有著去脈絡化的危險,因為特定性質和特定性別的聯繫並不是普世皆準;性別判定本身也是發生在特定互動過程發生的,受到性別標記以外、作為行動者網絡的敘事和環境要素影響。

例如在觀看動畫或動畫傳播的過程,讀者對特定角色的性別判定經常發生變化,例如中文圈少了性別代詞之後對《獵人》中庫拉皮卡性別的疑惑,甚至我們常常在Google搜尋上打出角色名「○○」,後面就出現「○○ 性別」的關鍵字,可見虛構作品中這些性別標記時常是不明顯、令人疑惑的;其他如秀吉、《薔薇王的葬列》、《寶石之國》這些作品中性別不明的角色,也經常導致性別標記和性別判定產生變化。就此而言,關於非人的性別判定的心理學過程,有必要進一步研究。

其次是不像人類與性別透過法制而被強制賦予固定不變的性別,創作物與性別標記具有可分割性。讀者並不一定要正確解讀性別標記,例如在二次創作中,性轉(TSF)或扶他化是常見的創作方式,而這些性別標記的重組不見得會影響角色的同一性。

同時基於這種可分割性,相對於「異性戀矩陣」中性傾向必須要以性別為對象,也因此需要以性別標記為基礎;是否一定要具有性別標記,才能夠成為紙性戀者的性對象?如果我們以關係性的角度來理解紙性戀,性別判定不見得在長期互動過程中,從頭到尾都具有重要功能,也因此將紙性戀納入「異/同性戀」的框架也具有爭議。

5. 想像力環境的問題

在虛構作品中,「被設定為特定性別標記的要素」是否能夠脫離與「特定性別範疇」的歸屬關係,取決於想像力環境的變動;這點類似於松浦老師(2022)在〈作為隱喻的美少女〉中論證「虛擬美少女非女性」時所謂的「賦生式誤配」,詳細的討論可以參考該論文。

想像力不一定符合實際社會境況,而時常脫離霸權的唯一性現實,保留實際上已經消失的存在,或創造不存在於霸權現實的存在。舉例來說,日本動漫畫中經常聽到的「役割語」,也就是博士、大小姐這些角色經常使用的特定語言,就是作為現實的化石而保留下來的「架空的語言」,本身就已經跟當代人所認知的霸權現實脫節。

另一種脫離霸權現實的路徑,則是想像力環境本身作為「假想現實的原理原則」成立的過程。舉例來說,先前有一位同學私訊臺大宅研,尋問「二次元偽娘是不是三次元跨性別的再現(representation)?」當時的回答可以到臺大宅研的粉專參考,不過我後來發現,他提問的理由在於《聖騎士之戰》的「布里姬」這位角色──一位經常被大家認知為偽娘,但遊戲監督在訪談中聲稱是「跨性別的再現」,並讓這位角色在遊戲中出櫃,引起相當程度爭論的角色。

當時我建議這位同學對「布里姬」在日語圈和英語圈的繼受進行比較(比較英語和日語的維基百科條目,會看到完全不一樣的焦點)。我後來進行粗略的考察,雖然沒有進行統計,但我認為在日語圈中「布里姬」大多時候還是被作為偽娘來接受,舉例來說,「布里姬」的許多二次創作同人誌中,也依循偽娘的文法來呈現,而不是寫實主義的跨性別(這種表現例如《東京教父》的花子或《藍色時期》的龍二)。

我認為這是因為「布里姬」雖然被視為二次元「偽娘熱潮」的濫觴,但在日本戰後以來龐雜的虛構作品中,早就形成了「偽娘」這種想像力環境,並且它內部不斷的自我創生(autopoiesis)。二次元偽娘作為一種想像力環境,被理解為一種獨立的性別,並不同於霸權現實的跨性別。這個案例同時也說明「設定上的性別」和「讀者接收到的性別」之間的乖離,即使遊戲公司以一種權威地位指派虛構角色的性別,如果沒有想像力環境的基礎,這種認知也不會成立

透過想像力來創造霸權現實不存在的性對象,在色情漫畫的各種文類中屢見不鮮,但我怕粉專被BAN,此處不敢多言,寶藏我都放在DL-Site,請大家自己去探索。最後,我用性別理論家Preciado(2018)的著名隱喻來作結,女同志插著矽膠陰莖,是不是就是異性戀?跨男插著矽膠陰莖,是不是就是女性?如果將萬物都納入「異/同性戀」框架的霸權幻象中,恰恰邊緣化的除此之外的其他性別和性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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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松浦優2023。《從紙性戀思考性與性別的政治(フィクトセクシュアルから考えるジェンダー/セクシュアリティの政治)》。臺大御宅研究讀書會與女書店主辦。2023年8月23日。

松浦優2022。:「メタファーとしての美少女──アニメーション的な誤配によるジェンダー・トラブル」。『現代思想』50(11): 63-75。

西條玲奈,2019,「人工物がジェンダーをもつとはどのようなことなのか」『立命館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紀要』第120号: pp.199-216.

斎藤環。2006『戦闘美少女の精神分析』。東京:筑摩書房。

守如子,2010,『女はポルノを読む―女性の性欲とフェミニズム』青弓社.

Mark McLelland (2005) The World of Yaoi: The Internet, Censorship and the Global ‘Boys‘ Love’ Fandom, Australian Feminist Law Journal, 23:1, 61-77.

Paul B. Preciado. 2018. Countersexual Manifesto. Translated by Kevin Gerry Dun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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