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鷺與少年》十分地感動人,動人之處在於監督宮﨑駿以生命經驗與其積累的動畫功力鍛造出像箭矢ㄧ般的作品,整部作品有如劃破天空、替混沌世界帶來一聲引領方向的哨響。它穿越了親人的死亡,世界的災難、身而為人無法控制的變化。
宮﨑駿的作品常改編兒童小說,同時也創造了不少膾炙人口的故事。他認為他所熱愛的兒童文學是「可以重建生活的文學」。他說,藉由閱讀這樣的作品「如果發生了不好的事,也可以超越它,再次重新開始」。於是那些痛苦的、深埋心中無法消化的遺憾,宮﨑駿利用動畫天馬行空的可能性,創造出宏大壯闊的童話世界,引領觀眾透過冒險穿越試鍊,從中獲得重建自己生活的力量。
《蒼鷺與少年》主角牧真人( makoto: 意指真誠的人)的故事以1944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為背景,揉合宮﨑駿本人幼時對戰爭的深刻記憶,疊加以愛爾蘭作家約翰·康納利的《失物之書》,其中主角在1939年失去母親後,被迫與後母同住,並迎接同父異母的弟弟誕生的相似劇情。而他刻意把主角塑造成心思複雜的普通男孩,宮﨑駿對此是這樣解釋著:
「我自己就曾是一個很優柔寡斷的男孩,所以以為男孩的心思是複雜不純粹的,腦中總有很多事在盤旋。那麼不如就坦然面對自己身處在充滿衝突的世界裡吧,創造一個跑起來很慢、藏有心事卻無處分享的英雄角色。當你用盡一身力氣去克服某件事,你就會成為另一種版本的自己,願意接納自己背負的那些困擾的那種。」
《蒼鷺與少年》是他以這樣的心情贈與後代的一部自傳性作品,希望世人在面臨親人離世與世界變動時能夠有如真人ㄧ般堅定的勇氣與信念。與蒼鷺ㄧ同冒險的真人,不意外是宮﨑駿的化身,他的父親同樣在戰時經營著一座兵工廠,而影響他甚深的吉野源三郎《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一書同樣融入故事中,成為支撐真人通過冒險的內心支柱。
這部1937年的著作,書中藉著主角小哥白尼與舅舅的信件往返,用生活遭遇提點小哥白尼做人的道理。書中真誠的內觀與正直信念構築出貫穿整個故事的價值觀;想要傳遞這樣的態度與品格給下一代,也是宮﨑駿願意再度執導這部動畫的原因。
仔細探究,故事中真人所拿的木棒或竹子作成的弓箭,皆是從土裡生長出來的材料。看似柔弱,卻又堅實,對比著帶有墓地的不幸與危險的石塊,外來的巨岩僅管擁有力量創造彼岸世界,但最後塔主請他做出選擇時,真人拒絕了在塔內構築一個理想世界的邀請,因為他不需要虛假的完美。他寧願回到艱困與殘酷的時代,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在生死交界已走過一趟的真人,已有信念帶領他繼續前進。
從《蒼鷺與少年》中的彼岸世界來看,似乎是吉卜力版的「地海奇風」,嘗試用奇幻世界觸碰解釋生死的宏大話題,格局比以往還要更深。彼岸世界在宮﨑駿的想像中如洪荒大海如此壯闊、孤獨又艱困;但,他又指點著死與生的世界並不遙遠,離世的親人僅僅在一扇看不見的門後方,如果有機會見到,她仍會緊緊擁抱著你。
而彼岸世界中宮﨑駿的身影無處不在,跟著真人的冒險,熟悉的舊作角色們以另一種樣態出現(簡直就像霧子一樣!)像是哇啦哇啦令人想到龍貓中的小煤炭,無臉的划船者像是神隱少女中的無臉男⋯,凡此種種,《蒼鷺與少年》在觀看當下仿彿作了一場吉卜力的回顧夢境,既懷念又感傷。
這的確是最接近自傳的作品,宮﨑駿無畏又真誠的精神透過《蒼鷺與少年》感動觀眾,不論是勃發的想像力、堅定的價值觀、還有對動畫製作的熱忱、連路人都不願馬虎的執著(開頭那一段火災的動畫製作堪稱是藝術等級),難以想像這些都出自82歲的長者。他始終是那個愛著木頭勝過石塊、在西式彈簧床上會輾轉反側的孩子。他是如此的日本魂,讓人忘記不了真人腳跟一步步踏著大宅地板的紮實聲響,像是一聲一聲把自己種入土裡,成為最不可動搖的堅實生命一般。
在越過洪荒後的希望,經歷黑暗之後的光芒,生於土、灌溉以水,《蒼鷺與少年》從柔韌生命代代累積的智慧凝聚成一隻利箭,穿越生死;我們仿彿聽見腳跟踏實踩在木地板上的回聲,在耳邊縈繞不散,堅定又無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