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21|閱讀時間 ‧ 約 25 分鐘

狂喜可以是一座多巴胺冰河--訪Teng Yung Han

Untitled ( an infancy note),2023

Untitled ( an infancy note),2023

「然而漸漸地,涵洞畫筆捕捉的似乎不再是事發瞬間,更多的是殘局:塵埃落定後依舊懸浮的物質,人像在時間中維持住的姿勢,朝『之後』匯流的視線和回憶。」──這是我們介紹紐約獨立出版社Random Man Editions為Teng Yung Han出版的畫集《The Angle's Riddle》時,寫下的其中一句話。

記得她2019年首次個展「流行涵的生活」那陣子曾說:「我最近試著在畫陰影,畫有立體感的圖。」當時我們想像的是,她那個甲狀腺亢進、所有情感都在爆燃的世界可能會因此增加一些腐植質,產生更多柔軟清涼的角落。豈料後來,她的整個世界彷彿都漂流到了不同的緯度,裡頭原有的生物們在全新的氣候環境下演化成現今的模樣:溫厚和緩如草食動物,但依舊不是吃素的。但也不是擬態或裝模作樣。牠們現在的精神狀態是?牠們沿途又看見了什麼風景?

訪談 ◎ Mangasick

文字整理 ◎ 黃尖


(10月19日於打烊的衛星,聊完宮崎駿《蒼鷺與少年》、止痛藥、朋友的健康狀況後開始訪談。)


I 安靜的重生

──我們一直有在關注妳,所以沒有太大的感覺,不過顧展的時候發現很多人對妳的印象停留在「流行涵的生活」展那陣子,所以現在的「ECSTASY」展讓他們相當驚訝。如果說在初期,妳作品中的正面和負面情緒都是用噴發的,現在妳更像等它們冷卻後再去加工。這個大方向的轉變是如何產生的?

Pencil III, 2023

去年在台中藝術書展演講的時候,台下也有人問我說: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轉變?如果要給一個非常具體的時間點的話,應該是在我動了一個大手術之後,作品的調性才開始轉向的。

我以前其實每天都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意思是身體到達極限,但我還是完全不在乎健康。

──大學開始?

應該是從小就這樣。比方說小時候就會覺得人不需要吃飯……

──要精神戰勝肉體那種感覺?

對。像我國小吃飯都只花兩分鐘,白飯加水,吞下去就好。然後也不想要洗澡……這樣講好髒喔哈哈哈,還是會洗,但是都洗戰鬥澡。會覺得這些都是身外之物。這種觀念到長大後更失速,就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暴斃,暴斃就算了。那時候很像戴著一個VR眼鏡,完全活在我要做的事情裡面。我要做的事情大過生命中其他一切,其他事情都可以放棄。手術前,這種活法其實已經把我的精神和肉體都推到極限了。在那個關頭,我被迫要去面對生命這件事。要嘛是活下去,不然就會死掉。

手術是剖開身體等級的,所以我休息了至少半年才有辦法用一般人的幾%能耐去做事。那段時間,創作這件事就得停擺。被迫停擺。我這輩子沒有想過會停下這件事情。不過這個經驗反而讓我學到,原來休息也是要練習的。原本真的已經很累了,但還是像火球一樣一直燒,當時停下來才發現自己身上已經全都是煤炭了。

在手術後那個只能安靜下來、無法回到從前狀態的時期,我又意外接到細野晴臣和Vampire Weekend的 split黑膠《Watering a flower 2021》的封面美術案。

這整件事情是一個很大的挑戰,首先工作時間頗短,然後設計也是由我做,我從來沒做過黑膠封面,最後是窗口說細野晴臣對於封面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要有漫畫感──不過我以前畫的所有東西都是以漫畫為根源,這樣等於是叫我不要從那個源頭出發。我給他的第一版其實是這次展出的〈Talk to …〉 。

〈Talk to …〉

──<Talk to...>的人物感覺還是滿明確的。

對,所以他還是覺得不行。我就打掉重來。

有點天時地利人和吧,那時候碰到的一切都要我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自己在休養身體;《Watering a flower 2021》本身是一張安靜的專輯;疫情也來了,一切都爆炸停擺。

在這樣的狀態下,發現原來我也可以走這個路線,而且它更接近我想要做的事情。以前的狀態……

──就只是在燒?

就只是在燒。撇開手術不說,自己的心理狀態也差不多是在那陣子面臨了一個轉折。原本在跟自己的心理狀態……打架嗎?打到最後發現這樣也不是辦法。生命自己會找到一個出口吧。《星座》裡面有句話是一個我很尊敬的老先生對我說的:死亡也是另一種活下去的方式。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其實人都是想活的,就算自殺求死也是想活的。我也是想活下去的,只是原本選擇一個很激烈的方式……或者應該說我後來才發現有其他選擇,以前我以為人是沒有選擇的。

還是很慶幸有動那個手術……雖然讓我的體力變得很差,一般人輕易能做到的事情,我都得花更多力氣才能做到。

──可是做得很好啊。以這個展的規模來說,框還雷雕耶。

不過老實說這個展以我的標準來說,可能還是不及格的,當然是沒有讓不能見人的作品出來展示啦。只是我現在會知道,我的體力是有極限的。

──那妳覺得要做出滿意的展,需要的是時間嗎?

簡單說是時間,更準確地說應該是餘裕。我有時間也未必有餘裕做得了某件事。尤其我現在的作品是更加和心境綁在一起的,我想要做好一個展覽甚至得先從我的生活開始調整。讓自己處在一個安全舒適的環境。

──把展覽當作一個作品的話,要做到滿意的確是很困難的。不過它其實是需要配合場地、時間,展覽是需要折衷的東西。

對,我也是透過這個展覽學習到這件事。

──你上一個展像嘉年華會耶!

哈哈哈哈哈哈!

「流行涵的生活」2019/5/10-6/3 @ Mangasick


──第一個展就是回顧展。

那時候我真的是想說當回顧展耶。

──「我可能不久後就要死了那就把所有東西都搬出來」?

對,真的是這樣想。沒想到活下來了(笑)。

──現在的展則是很極簡,會聯想到日本的茶室之類的。

會覺得這樣也很好。

──反差真的很大。

我是戰後餘生在做這件事。


II 畫魔

以前執著於畫畫這件事,已經把它看得比生命重要了,其實這樣不健康。應該說創作者應該要帶有一定程度的瘋狂是沒錯,但現在要我選的話,我會選生活,因為有生活才能創作。選擇創作不要生活的話,我會被創作反噬。

──我猜當時妳源源不絕的創作欲,其實跟想被看見、被評價的念頭是沒有關係的吧?

對,沒有關係。

──那妳覺得,推著妳走、不斷要妳持續做東西的那股力量是什麼?它讓妳處在像是不斷嘔吐的狀態……

我覺得是「代價」。比方說,我不需要吃好吃的東西、不需要睡眠等等,這些東西……這些生理需求反而我都沒有了,畫畫轉而變成我的生理需求。

──等價交換。

對,它是我的等價交換。

──最早應該不是這樣吧?

最早只是單純喜歡畫畫,不過我媽之前跟我講過一件發生在我小時候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壞掉的。

我媽不是台灣人,當初還沒有取得居留權的時候三、四個月就要回去一趟,所以常常不在我身邊。我爸那時候不知為何也沒辦法照料我,所以我就是在親戚之間被送來送去。不過有一次我媽回來的時候,我坐在學步車上畫畫,她說她很開心地對我說「媽媽回來啦」,結果我只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就繼續畫畫。因為是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其實已經沒有記憶了,後來聽她講的時候滿難過的。她說那次之後我就變了一個人。

《星座》收錄的〈雨好大你忘了什麼〉便是在談論「被遺棄感」。

可能我很小就接受我會沒有陪伴、我會是一個人這件事。這個處境換來的就是「我能夠畫畫」,然後畫畫成為生理需求。現實世界太沉重了,只有在畫畫的時候才會感覺自己像個人。不用被評價、不用擔心被拋棄……我想我太依賴它了,那樣不健康。我把畫畫當成我的……母親嗎?!雖然透過一些小細節,我能夠從現實中得到快樂,比如說光很漂亮、花很漂亮,或者現在這個交流很開心,但心裡還是會有一個可能被遺棄的不安全感。那個不安全感大到我完全沒辦法信任人,儘管我在每一刻都很想用力抓住什麼,想它們封起來、裝成一罐一罐、把自己包圍起來,我可能就會覺得很安心,但那是……

──做不到的。

做不到的,而且那樣的行為等於是把自己放到距離珍貴事物最遙遠的位置。所以說就只有在創作的時候,我才會感覺自己是個普通人,感覺自己自然地在跟他者相處,不用把他們放到罐子裡。

──想到上次個展訪談的時候,妳從童年記憶出發,把這種創作提供的撫慰描述為「我畫出來的人物就像是我的朋友」,現在退遠一點看,它其實牽扯到更深層的問題,不只是社交挫敗的補償物。那到了現在,妳和創作的關係又是如何?

以前和創作的關係可以稱之為一段有毒的感情吧,現在則是試著在放下。當我還需要說「放下」的時候就代表我離真正能夠放下還很遠(笑)。

──但妳已經有這個意識了。

有很強烈的意識,還有追求。我手術之後把《浪人劍客》目前有的集數全部重看了一次,以前的我很像武藏,很想追求強大,這是證明自己存在的方法,可是到後面他發現真正的強大是放下他的刀。我也想慢慢放下,不要一直想要證明自己會揮刀。現在有些時候會覺得,不畫畫也好開心喔,比方說現在像這樣跟你們聊天。但那不代表我會真的放下它。如果哪一天我能真正放下它,我也會很期待。

所以我現在跟畫畫的關係……我想要和它站遠一點,但不代表我要放棄它。它反而變得更巨大了,而我希望那份巨大……是輕巧的。

──以前妳的自我像是跟畫畫緊緊綁在一起,或甚至畫畫本身就是妳的自我,但理論上應該有一個什麼也不用做就成立的「我」存在,而妳現在想要把他從畫畫中剝出來。

想要回歸到最初因為喜歡畫畫而畫的狀態。如果在某一刻感到想要提筆記錄當時的感受,就順勢提筆記錄下來。這是一種自然的狀態。

──妳要是畫自傳漫畫應該會很恐怖又很好看(笑)。妳思考的問題跟大部份的創作者應該完全相反。

真的嗎?那他們在想什麼。

──妳在想要怎麼停下來,大多數人在想要怎麼繼續:還能畫什麼?如何維持創作的動力?不去追趕,創作就會離自己越來越遠。妳在很小的時候,創作就已經跟自己的精神盤根錯節,伴隨著自己成長;其他人或許有技能、天份,但畫畫在他們生命中的位置可能比較像一個「介面」,自己的思考、經驗如果沒有足夠的成長,久而久之就無法供給養分給創作了。另外,創作對他們來說還是有一些社會性在裡頭,所以難免會有一些外部因素引起的迷惘。妳創作的兒童性還是很顯著的。

原來如此。其實我看《蒼鷺與少年》也發現,原來宮崎駿到現在還是會用一種小朋友的邏輯去呈現作品的某些部份,就是讓想像不斷膨脹、想像出一個群體的各種生活面向。我的想法也是接近那樣,比方說,現在我先畫一隻動物,然後我會想:「他現在想去哪裡?」吃飯!那就畫一個食堂。然後他自己好孤單喔,所以旁邊有一個朋友!那他朋友在幹嘛?我的邏輯會像這樣推展。所以看到電影畫面的時候會覺得,那真的是從心裡面才有辦法發想到的東西。

──是一整個長好的巢,一個小社會。


III 兒童的好奇,自然的奧祕

──這又讓我們想到,你最近的作品裡也有一再登場的動物,比方說螞蟻。

Ant Dancing Hula, 2023

未展出,收錄於《星座》

Pencil IV,2023. 天線少女也有令人聯想到螞蟻。

我其實對這個世界上的很多東西……雖然並不了解,但常常會感到好奇,然後就去觀察他們。螞蟻的話……其實我之前的工作室有蟻害,畫圖的桌子上爬滿螞蟻(笑)。

──哇~

但我覺得好可愛喔(笑)。

──會咬妳?

會咬我。畫畫被咬的時候會不開心,不過有時候會看到螞蟻移動的路徑跟畫畫的線條有重疊的時候,感覺實在太好了!而且會出來晃的螞蟻是工蟻嘛,他也在工作、我也在工作,我們是戰友耶!

──哈哈哈哈!

有被陪伴到的感覺,被大量的螞蟻陪伴。而且螞蟻有一個社會、有階層這件事也很令我著迷。其實我最喜歡觀察的還是人類,不過一想到人類只要存在就會有紛爭和隔閡,還是會很傷心,尤其最近戰爭開打,看了真的很難過──在這樣的情況下,會希望自己的創作多少能讓某個人感到被理解,如果可以就太美好了。而螞蟻和人類一樣有社會這點,我覺得很浪漫。

──那烏龜呢?最近也畫到不少烏龜。

無台詞極短篇漫畫〈Turltle Flower〉,收錄於《星座》。前文提到的〈Talk to...〉右下角也有烏龜。

ECSTASY (其中一片)

可能是因為蘇森弘養烏龜吧(笑),養五、六年了,名字就叫烏龜。所以你們注意到的畫裡常出現的東西,其實都在自己生活附近。

──就是從日常自然地進到畫中。

對,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吧。

──螞蟻和烏龜都是比較具象的事物,不過圓、漩渦則是最近在妳作品中常見的抽象圖形。

我前幾天看到訪綱的時候也在想,對呀,我幹嘛一直畫漩渦啊?我自己也在問我這個問題(笑)!比方說這張〈The Door of Sensibility〉的原稿進了電腦後還有後製,加上的圖案也是有漩渦的感覺。

The Door of Sensibility, 2023. 右上角圖案即電腦後製部份。

Tender love like criminal, 2021

ECSTASY的其中一塊,蝸牛殼。

後來在想,我在意的漩渦應該也是來自於自然,比方說貝殼的形狀,或者是漣漪,或者蕨類植物,甚至是人類的DNA!我感覺它是一股很原始的力量,用音樂來譬喻的話就像trance。

──一種反覆。

一種反覆,我覺得很美。大自然有太多這種反覆了。所以這些畫裡常出現的元素應該都是跟自然有關,我很喜歡觀察自然。你們沒有講我還真的沒注意到自己漩渦了,已經鑽進去了。

──這完全是伊藤潤二的《漩渦》的描述耶(笑)那圓形呢?

我認為每個人都會有某種形狀的氣質,比如說這個人是正方形,這個人是一條直線。回到我自己的話,我會覺得自己是個圓形。

頭部=思想容器的圓,出自《MOODS》扉頁

現在我真的想放鬆的時候並不會拿紙筆畫畫,因為手、紙、腦需要三點連線一起運用,其實是會lag的。在腦內進行的話就不會了。

──用想的。

對,想說我在畫線條,同步率百分百。這種時候我在腦內畫的第一筆,一定是弧線。所以我覺得我的思考是圓形的。同時,我喜歡圓形的原因是它沒有頭跟尾,它就是代表自己。後來發現我在追求的事物跟喜歡的作品都有一個特質,就是「打從一開始就註定好結局,而結局就是它的開始」。很多科幻作品都有這樣的結構。對我來說那是人類沒有辦法碰觸到的核心,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可能是神,可能是命運,我無法定義那個東西,但那個東西很……美,而且我覺得它在召喚我。

──圓也是有恐怖的一面。如果它是一條軌道的話,上頭的事物其實無法脫離那裡。滿宿命的。

對耶,宿命也可以是恐怖的。但我覺得宿命太浪漫了,我完全被宿命給搞死了。

──哈哈哈哈哈!

我也覺得我們現在在這裡聊這些都是註定好的。

──應該是吧。

我還聽過一句話:未來的自己,其實正透過回憶的門悄悄地在偷看你。

──呵呵呵呵!

所以未來的你們可能就躲在某個角落說:我知道你們接下來要說什麼(氣音)。


IV 狂喜:大象無形

──接下來想談談展覽同名新作〈ECSTACY〉。這應該是你第一次採取如此形式創作,165塊木片涵蓋了完全隨機的圖像、主題與變奏的圖像、連環敘事的圖像。上牆後遠遠看去像是點陣圖,其實相當樸素,不過湊近後透過一扇扇迷你窗戶般的方框、透過你安排的風景,會有窺見世界種種表情的感覺。當初是如何想到這個形式的?

遠望作品全貌

海報局部。(海報收錄了所有木片。)

我是非常不善於先決定好形式再創作的直覺型創作者,這次也算是因緣際會被帶到這個形式面前,然後才決定跟著它走。

最早的契機是我有個朋友在玩雷雕,他很開心地跟我分享他的作品時,我注意到他那裡有很多切割後剩下的正方形廢料。我個性上原本就是很喜歡撿別人不要的東西,覺得有誰被遺棄的話我一定要把它帶回家(笑)看到廢料覺得他們那麼小又那麼可愛,直接丟掉太可惜了,就拿了幾片回去畫畫。這個過程很開心,也很新鮮,因為我從來沒有畫過這麼小的尺寸,也沒有直接用色鉛筆畫過木片。畫著畫著上癮了,我請對方再多給我一些木片,沒想到廢料其實已經沒剩太多了,我還請他特地幫我切。所以後來這批尺寸是固定的,但一開始撿回家的尺寸都有微妙的差異,連板材都不太一樣。

First Encounter, Final Fatrwell, 2023. 也是繪於雷雕廢料上的作品

──所以你不會覺得這個尺寸限制了你發揮的空間嗎?

一開始漫無目的畫的時候很開心,可是決定要畫一整個系列的時候,哇,好痛苦喔。本來還天真地想說,一天畫十片沒有問題吧?因為有展覽,截稿壓力也來了,想說不畫這個量會來不及(笑)。

真的動筆的時候發現……很,難。首先正方形的構圖限制性就已經比長方形大了,單純畫人物的話會變得很無趣。光是要把東西塞進去就很勉強了,完全無法設計構圖。然後呢,色鉛筆在木板上如果要畫出漂亮的顏色,就得一直疊、一直疊,已經有點像油畫的概念了,有的作品得先畫最深的部份,然後再一層一層慢慢疊出淺色。一天想十個畫面就很困難了,還有作畫的部份,整個作業真的是很有挑戰性。

剛開始畫的時候我是不打稿的,直接開始畫,那樣就會很慢很慢……相對地也沒有那麼靈活,所以後來我就會先打稿,起碼在正方形內做出基本的構圖,就變得比較順一點。也是在打了稿以後發現,欸,我可以做有連續性的一組圖,那樣也滿有趣的。所以說是在邊做邊想的過程中長了出來。

──第一和第三排是比較早畫的零散作品?


對。畫著畫著發現,一直要在這麼小的尺寸裡塞東西其實會讓看的人感到很疲勞,我自己在做的過程中也感到很疲勞。會有點資訊量太大了的感覺。所以才開始畫那一整條連續的漫畫,跟下面那兩排。

第二排為連環漫畫,似乎是藍髮少女與創作暫別的故事。

最後一排為聚光燈系列

倒數第二排為雙人系列

──那這個「尺寸先決」有沒有帶來動筆前沒意料到的效果或好處?

我想到之前在書裡讀到一句話:在各文化中,用最大的工夫做最大的事情是很常見的,用最小的工夫做最大的事情也很常見,可是在這兩者之間有非常多不同的座標存在;最大不代表最大,最小也不代表最小;世界上是有奇觀存在的。

對耶,小的東西也可以很大,大的東西也未必真的很大──做完這件作品的時候,我覺得我有在反思這件事。

之前我很想畫大幅的作品,也試著問美術系的同學:你們為什麼要畫大幅作品,或者說,為什麼藝術圈都在追求「大」這件事。他跟我說:因為比較難嘛,比較有挑戰性。而且在商業市場上,有難度的作品,收藏價值也比較高。

──或者說對大多數人而言,「大」容易成為奇觀。不過也有很多創作者最終還是會想挑戰畫大幅作品的同時維持住物體的比例、上色的細節等等。

之前在紐約的時候我也畫了一幅大畫,想說挑戰看看,但畫完之後不知為何感到空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畫那麼大?

──其實不是你的方向吧?

嗯啊。同樣的一張圖我也可以畫在紙上,但單就那畫的內容而言,放得那麼大,唯一的意義好像就只是成為一種奇觀。可能只能去欣賞技藝吧?因為構圖就是那樣。以後我也還是會想要繼續畫大畫,會想發掘這個形式對我而言的意義,不過目前我會認為,從小的東西裡面找到大的東西,比起直接畫大的東西更有趣。

──嗯~~~而且對我們來說,這件像星星一樣彼此獨立但又隱約呼應的作品,非常符合你的世界觀。也很像字典,可以查到很多事情,然後那個反覆的單位就是部首吧。

喔~

──會覺得是……真的是一種文明吧。

這一系列我自己最喜歡的反而是最下面那排。其實到後期,我已經不太想要畫人了。

──但以前是以人物為主。

對。現在應該說,人還是會在,但他們「線條」的屬性會變得很明顯,形體會比較虛。

──變成靈魂了。

哈哈哈哈,好好笑!

──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覺得是!

──觀看的人會從五官察覺到這是一個人形,但它們會附著到各種事物上頭,縫合在一起了。然後線條感很強這點會讓我們想到《MOODS》收錄的作品,這本書感覺是習作的集合。妳剛剛說的在腦袋畫的圖,是不是就很接近這種型態?

〈偽裝/圈套〉,出自 《MOODS》

〈不喜歡頭上蝴蝶結的女孩〉,出自 《MOODS》

對!它真的是一個練習,給自己十五分鐘用自動書寫的形式畫畫。

──裡面每張畫都有一個標題,感覺也很少見。

標題是畫完之後馬上想一個標題。

──喔~

我以前就會用自動書寫的方式去審視自己的狀態,當自己的心理治療師。當時的結果很可怕(笑)到後來就不太願意用這種方式去挑戰自己了。回顧自己的想法很可怕。不過畫這本的時候心情很好。

──之前好像是說確診的時候畫的?

好像是耶。因為確診總算能夠休息了,休息就能畫自己要畫的東西了,好開心(笑)因為現在有時候還是要畫案子,所以完全可以畫自己的東西時就會覺得太開心了!

──拉回〈ECSTASY〉,那妳最後為什麼選擇以這個字來命名這件作品?有什麼原因嗎?

在展覽內容出現之前,展名「ECSTASY」是最先決定的,可能去年就決定好了。展覽搭配的文字(請見展訊)也是去年就寫好了。那時候想要先確定展覽大致的風格跟風向。

名字是來自我偶然想到然後記到備忘錄的一句話:「平靜得無以復加,迎接後世紀末前狂喜。」那時候就覺得我的展覽就是這句話了。伴隨那句話的想法是:狂喜,這種源源不絕的快樂、接近神的體驗,反而是很冷、很平靜的,存在於極其安靜,沒有人注意到的一些瞬間和角落。

──而且是很小的(指向木片們)。

對耶!原來是這樣子,串起來了!

──所以它是最符合展覽概念的一件作品,才標為同名。

其實是欸,符合我的中心思想、這幾年的體悟:最大的喜悅原來是很安靜的。還有慢這件事。現在緩慢基本上已經是脫離常理了,反而會成為一種奇觀,或者別人會覺得……你怎麼那麼悠閒啊,你怎麼可以?不知道為什麼人現在在往各種極端走,不管是戰爭啊,還是短影片等等,可能急著想把意識上傳到網路吧?(笑)不想要這個肉身了。可是我們還是人啊。只要意識到自己還是人,就不能忘記自己還是有跟自然連結的地方。不過就連我自己也很難做到。

──那是滿需要覺察的吧。


V 玄妙也好,三麗鷗也罷

──包括去年紐約個展在內,累積幾次出國展覽的經驗後,有收到什麼令你感到有趣或印象深刻的回饋嗎?有點好奇外國人怎麼看待妳這種同時從兒童性和求道精神長出來的作品。

紐約個展主視覺

展場照,取自Editorial Magazine 介紹文

紐約展覽時的訪談

就去年的經驗而言,大家比較是從「沒有看過這種視覺語言」的角度切入,感受它們的新奇。圖像蘊含的意念被沖淡了。焦點還是在圖像的表皮。他們會說kawai,不是cute。我也是會覺得,重點不是在那裡。

收到比較有印象的回饋主要是來自網路訊息。一些陌生人會說,看我的作品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熟悉感──一些平常沒有辦法被訴說和理解的部份,在我的作品中獲得呈現,他們會覺得很開心。這應該是我收到後最開心的評價。因為我自己平常看別人作品的時候也會有一種想法:他竟然能表達出「那個」。「那個」!就會覺得不那麼孤單了吧,原來世界上也是有人那麼在乎那件事情。

說到底,創作的本質還是想要跟人建立連結吧。以前的我非常自我中心,但也是想追求連結,只是那是斷裂的。但現在會有一種意識,是希望讓世界變好一點。

──不過果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到妳作品蘊含的意念,會在意嗎?

我覺得沒關係耶。我也支持「作者已死」的觀點。我畫完了,你要怎麼解讀都可以。你要把它看作真的只是三麗鷗那樣的插畫也沒關係。你如果很喜歡三麗鷗,然後覺得這些圖跟三麗鷗一樣可愛,我也會很開心,就算你沒有看到其他東西。


ﮩ٨ـﮩﮩ٨ـ♡ﮩ٨ـﮩﮩ٨ـﮩ٨ـﮩﮩ٨ـ♡ﮩ٨ـﮩﮩ٨ـ


(B:這個訪談就要以三麗鷗作結了嗎?)

(三人爆笑)

(尖:我會調一下順序。)

(然而無處可調了。姑且用一段稍稍早於訪談寫成的文字,標定Teng Yung Han此階段在我們心中的座標:)

「顧展的時候滿驚訝於許多人瞬間吐出『可愛』兩個字,倒不是他現在描繪的形體不可愛,而是⋯⋯極端一點譬喻,假如有一個嬰兒倒在地上看起來沒呼吸了,或是後腦勺凹了一塊,第一個念頭應該是想搞清楚狀況如何,不論他的臉蛋再怎麼好看。

陌生化情境產生的緊張感、莊嚴、絕望吸剩的一些難以理直氣壯喚作『希望』的揮發性氣體,總是籠罩近期作品的前景。有相當接近『催淚』的成份,不過不煽情,也沒有暗藏自動化的自慰器械。是久待也不會著魔的小天地。」

還請光臨涵洞淨土,跟著童男童女玩玩沙捉捉迷藏,也許會翻出你許久以前親手埋葬的感觸。



展期:10/5(四)-10/30(⼀)

(⼆、三公休)

時間:15:00-18:00 / 19:00-21:00

地點:衛星

地址:台北市泰順街12號2樓(進入⼀樓「先⾏⼀⾞」,⾃深處上樓)

主辦:Mangasick


✿ 作者第二次駐店日:10/29(日)15:00-18:00 / 19:00-21:00


𓇡作者簡介 𓇡

Teng Yung Han

鄧詠涵,1995年出⽣,⽬前居住在淡⽔。近期寫下的句⼦是:「少份懸念,多份真切」,對繪畫的喜愛稱之為「尚未被除去的闌尾」,仍然⽤⼼疼愛、餵養灌溉;在兒童餐椅上畫圖的記憶是悲傷的。創作涵蓋繪畫、裝置、陶器、漫畫。

曾與Office Kiko、UNIF、Yurufuwa Gang等品牌及藝術家合作,平⾯作品散⾒於世界各地次⽂化場景;2022年於紐約WHAAM!藝廊舉辦⾸次海外個展「Auguries of Innocence」。

IG:han_t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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