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的點心》讀後感

《獅子的點心》，第一次看見這本書的書名時，原以為那是關於動物生態的小說。然而得到去年本屋大賞第二名的成績，卻又讓人覺得主題應該不是如此。畢竟對於以獅子生態為主軸的書寫，而能感到興趣的讀者應該屬於特定族群。尤其是過往對於作者小川糸的瞭解，那極其擅長描繪心靈細膩變化的寫作手法，總是能觸動人心幽微之處，讓人隨著文字的敘述而熱淚盈眶。所以，也很難想像她改去書寫森林之王日常的種種。果不其然，更進一步查找資料後發現，《獅子的點心》一書談的是面對死亡的內心變化。

小說的主角海野雫因為癌末，而來到位於瀨戶內海的檸檬島上的獅子家園，那是一座安寧療護院。由於從小父母就因意外過世，被舅舅養大的她，在舅舅決定結婚的時候，仍在高中階段的她，毅然決然地開展了自己獨立的生活。然而，在眾人眼中極其乖巧的女孩，卻在年紀輕輕的時刻，診斷出癌症，且在經歷了殘酷的治療之後，仍然沒能有太大的改變。當醫生宣告所剩之日無多時，雫因為覺得獨自一人，只是想要去一個讓她可以較為安心離開的地方。而愛海的她，又深愛柑橘，所以就選中了這個位於檸檬島上的獅子家園。

書中一開頭的文字就引人深思，對於面對死亡步步進逼的雫而言，她深切地領略到，能夠理所當然地深信明天會來到，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不僅如此，書中還藉雫之口提及：「所謂幸福，也許就是完全沒有發現自己身處幸福之中，雖然有一些不滿和抱怨，但每天還是可以過著平凡的日子。」那樣的開場，其實內心覺得非常的「小川糸」，那簡單的語言，卻足以觸動內在的幽微。

而也許得到本屋大賞的關鍵因素之一，正是因為處於疫情的時代，那無常所揭櫫的種種挑戰與課題，讓人更熱切地找尋心安的所在。而《獅子的點心》正是具備了這樣的魔力的一本小說。透過雫的感受，嘗試去打開生活的另一扇窗，那原以為的理所當然，那原以為充滿抱怨與責難的生活，也許還有另一個一直都沒有發現的存在。

然而，那只是小說中的開始，面對所剩無多的日子，雫希望能有一個安心的所在，讓自己能夠安頓悲傷的心情。然而，獅子家園所給予的卻遠勝過她原所預期的美好。不論是具有護理師與心理師執照的負責人瑪丹娜，還是分別負責三餐與甜點的縞婆婆與舞婆婆姊妹，不僅都讓人印象深刻，而且也都具備種種讓人心安與滿足的本領。舉凡每天早上那讓人垂涎三尺的粥，還有故事的核心每週的點心時間，都讓人引頸企盼。

不僅如此，雫入住時瑪丹娜告訴她，每個入住者可以自己決定要用什麼名字，以及要如何與人互動，甚至隨著每個人的自己狀態決定是否要到餐廳一同用餐。獅子家園所強調的是自主、是自在，是做回想成為的自己。瑪丹娜屢次強調只要還活著，改變就有可能會發生。而那關鍵點當是內心的改變，因為內心的改變往往立刻帶來極大的變化。甚至可以說，內心的改變將會影響面對生活一切種種的感受，而那樣的感受又將回過頭影響心情。

誠如雫一開始回憶著，面對著自己的病情，從積極懷抱希望的治療，忍受一切的痛苦與折磨，到被宣告藥石罔效的絕望、悲傷與憤怒。而後學習調整自己，面對死亡，而決定來到獅子家園。然而，生之喜往往立刻就會帶來死之悲，才剛欣然於環境的美好，卻往往立刻會拉扯出這美好背後的短暫。可是心裡卻又覺得面對這一切，不該如此而感到憤怒。偏偏憤怒乍起，旋即又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生氣。怎能如此，怎該如此，該要欣喜、該要滿足，卻反倒萌生憤怒。然而，瑪丹娜卻強調，也許來到獅子家園，最重要的是不需接受所有，不需要喜歡一切。也許那除了外在的種種，也含括內在的心境。

故事中有一段很美的歷程，那是在檸檬島上種植葡萄樹，並且收成的葡萄拿來釀酒的田陽地，邀約雫一同去島上的不同地方走走。那像是介紹地方美景的背後，帶著一種約會的感受，更藏著一種情感的發酵。然而，那卻是深藏在彼此內心的一種默契。雖然死亡的意象總是若有似無地橫亙在兩人之間，但是兩人卻心有靈犀的略過言語上的浪漫，只是任由心裡頭的情愛滋長，甚至只是珍惜著眼前的每一刻，那專屬於彼此、專屬於當下。

對雫來說，活著原來還可以經歷這麼多的精彩，竟然還可以去追求那原以為遙不可及的幸福與滿足。活著，原來那麼美好。那該是最幸福的一件事，在人生的最終，感受到如此的豐足與幸福；但那不也是最殘酷的一件事，在如此豐足與幸福的時刻，卻是人生的最終。先是憤怒、而後是無可抑止的悲傷，那都徹底顛覆了原以為早已準備好面對這一切的內心。然而，那不也才是關於內心的一種真實與自在。

如同前述，獅子家園每個禮拜會有一個下午茶時刻，也就是點心時刻，那一天是由每個住在獅子家園的人，寫下這一生印象最深刻的一種甜點，然後放入籤桶之中進行抽籤。中籤者，會由瑪丹娜唸出當事者所寫下的關於甜點的記憶與心情，而由舞婆婆做出那讓人心之所繫的甜點。並且參與下午茶的每個人都有一份，大家可以一邊聆聽故事，一邊分享著甜蜜與幸福。這也點出，為何特別挑選甜點的原因，乃是因為吃甜點的記憶，大多充滿喜悅，而且大部分人在甜點面前都像個孩子一樣。而當藉由回憶起曾經有過的幸福時光，當會對人生抱持肯定的心態。

果不其然，每一個午茶時刻，每一個故事總是能夠鼓動人心。那流淌的幸福所包覆與溫潤的不單單是擁有記憶的當事者，還包括品嚐甜點的每個人。那是活著，那是活著的美好。可是那卻也是一種牽動，牽動著關於活著的想望與留戀。書中有一段寫得極好，且引人深思的觀點，那就是真正接受死亡，是坦誠地面對自己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更久的想法。也許這正是獅子家園最了不起的地方。雖為安寧療護院，但是卻讓人於此強烈地感受到生的意志、生的美好。

另一方面，由於住進安寧療護院的人，都是癌末的病患，所以也很可能會遭逢同住於此的人們比自己更早走向死亡，那可能是這幾天逐漸熟識的朋友，也可能只是點頭之交。但是不可否認地，每一次關於死亡的發生，對於主角來說，那不單單是一種悲傷，卻也像是一種提醒。而那樣的提醒，或許可以是正向的鼓舞自己，要在生命走道盡頭的瞬間依舊努力活著，才不愧對自己的人生；但是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拉扯出關於死亡的迫近、憂懼與悲傷。

而書中，也屢屢透過雫的心情轉折，道出了這過程的糾結與不易，道出了小看死亡，或者逃避死亡的常態。如同雫所言，來到獅子家園是因為她自認為已經接受死亡，但是事實上並非如此，因為接受死亡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可是死亡的切近，讓人無從選擇，遂而認定接受死亡對自己比較有利。那是理性的思維，那是反覆評估之後的選擇，換一個更為殘酷的說法，那像是避免垂死前的掙扎，那像是找回一個優雅的身段。然而，當活著的美好，重新又燃起關於生的眷戀時，當更強烈地反擊著原以為的接納，那或可稱之為感覺的反撲。

如同雫在書中的自白，當她來到獅子家園，不論是客觀環境的舒適度、關於自然美景的領受，抑或者與田陽地之間的情感愛戀，當然還有極其重要的與狗狗六花之間宛如親子之間的情誼。都讓她對於活著有著更多的貪戀，她不想死，她想要繼續活下去。即便先前她做足了準備，她努力地做了許多心裡建設，都依然如此。而這過程中，她原本覺得那樣的想法很貪婪、不乾不脆。但是也透過雫的反思，而提及一段極為精彩的覺察：「原來接受死亡，就是坦承地承認包括自己不想死的感情在內的一切。」那不該是一種應然，那也不該是一種非黑即白的二分法，那是一種往返，在接納與拒絕之間來回不停地拉扯，雖然辛苦，但那卻是一種幸福。因為拉扯的背後，意味著對於生的一種眷戀與想望。

原本一直以為《獅子的點心》之名，是因為療護院的名稱獅子家園。然而當創建這個機構的瑪丹娜提及為何取此一名稱時言及，獅子是百獸之王，所以應當不必擔心遭到敵人攻擊，可以安心地吃睡。也因此瑪丹娜希望來此的每一個人，都是獅子，都可以安心地吃睡。也在那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獅子的點心」所指的是每個來此療養院的人，他們心目中的那一個記憶裡最甜美、最幸福的點心，以及點心背後所闡述的關於活著的美好與面對死亡的一種安然。

其實，關於此書的書寫，作者曾經提及一段與母親之間的回憶。當年面對母親罹患癌症後，表現出對於死亡的恐懼，她卻回應著：「每個人都會死啊！」也許因為如此，她想要寫一本讓讀者對於死亡的不再畏懼的故事，雖然母親無緣閱讀，但她卻深信著，這本書會療癒許多人。甚至還言及希望這個故事能像一碗粥一樣，溫暖了胃，也溫暖心靈。至於為何特別強調「粥」，那或許從小說中每天早晨的粥所傳遞的意象，抑或者瑪丹娜特別對雫解釋為何獅子家園每天的早餐都是溫熱的粥，而有所瞭解。

生與死也許從來不是對立的兩件事，由死亡的必然重新喚起關於生的理解與珍惜，常常是耳熟能詳的道理。然而，透過《獅子的點心》一書，也許轉換成以感性的方式來重新看待死亡，卻反倒更添一種關於溫暖的力量。那在生死之間的抗拒、接納與擺盪，從來就不是一件簡單與容易的事，面對這一切，也許最重要的仍然是接納，因為接納而能夠真誠，因為真誠而學習自在。

最後，想起了書腰上的提問，在人生的最後一刻，你想吃什麼呢？或者換一個方式問，在人生中，你最惦念的甜點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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