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17|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綁架愛麗絲 之 地下邏輯 041

5 Advice from a Caterpillar: 一個哲學問題 / 視角2

毛毛蟲的忠告

John Tenniel 的原作

John Tenniel 的原作

本章關涉的是一個問題﹐或許是一個蘇格拉底性質的問題。

只有三寸高的愛麗絲站在比她大得多的蘑菇下﹐仰望著坐在蘑菇頂上抽著印度次大陸水煙的毛毛蟲﹔坐在蘑菇頂上的毛毛蟲抽著水煙﹐默默地瞧著愛麗絲。就這樣地過了好一會﹐毛毛蟲終於把水煙斗從嘴里拿開﹐用無精打采的、昏昏欲睡的聲音對她說話。

「你是誰?」毛毛蟲問道。
這可不是一句令人鼓舞的開場白。愛麗絲挺不好意思地回答說:「我 —— 我眼下也說不上來,先生 —— 今天起床時,我至少還知道我是誰吶,不過從那時起,我想我已經變了好幾回啦。」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毛毛蟲嚴厲地問道。「你自己解釋一下!」
「我恐怕,我沒法解釋自己,先生,」愛麗絲說,「因為,你瞧,我已經不是我自己啦。」
「我瞧不出。」毛毛蟲說。
「我恐怕也不能解釋得更清楚了,」愛麗絲非常有禮貌地回答,「因為首先我自己也不明白;其次,一天時間裡,身形大小改變了好幾回,也把我弄糊塗啦。」
「不可能吧,」毛毛蟲說。
「唉,也許你還沒有這種體會,」愛麗絲說,「可是當你必須變成一隻蛹的時候 —— 你知道,終歸有一天你會變的 —— 在那之後,再變成一隻蝴蝶,我想你會感到有點奇怪,是不是?」
「一點也不。」毛毛蟲說。
「哦!可能你的感覺同我不一樣,」愛麗絲說,「我只知道,這些事讓我覺得非常奇怪。」
「你!」毛毛蟲輕蔑地說,「你是誰?」
這樣一來,他們又回到談話的開頭。

據說﹐古希臘德爾斐 (Delphi) 的阿波羅神廟上方刻有三個短語﹐經常傳頌的只有一個: 「認識自己」。餘下的兩個短語少人提及﹐分別是「事無過份」和「證誓則害近」。西方哲學史從歐亞接壤的古希臘源頭轉移到栽接傳承的西歐﹐重心便放在「認識自己」這句德爾斐格言之上﹐另外的兩句德爾斐格言差不多被遺忘了。

被遺忘的其實不止於此﹐古希臘德爾斐山上的阿波羅神廟共刻有147句格言﹐來自所謂的七智者。今日﹐知道上述三個德爾斐格言的不多﹐知道阿波羅神廟上原來刻有147句格言的則更不敢想像了。讀者可不要誤會﹐哲學與牢記古希臘格言無關。讓我們做個這樣的說明。

譬如﹐希臘本土的哲學家會告訴你﹐上述的三個德爾斐格言必須一併閱讀﹐才有點智辯 (sophist) 的味道。

何解?

「認識自己」實在不見得有實質的指導性意義。「事無過份」則失之於曖昧﹐如何是過份? 「證誓則害近」乃柏拉圖的誤傳。柏拉圖在其對話錄中的《查密迪斯篇》(Charmides) 記載有一句德爾斐格言﹐寫作「Εγγυα παρα δατη」﹐英語通常譯做「make a pledge and mischief is nigh」﹐漢語大概是「證誓則害近」的意思。但這句格言的原文﹐即原來刻在德爾斐山上的阿波羅神廟中的那句格言﹐卻寫作「Εγγυην φευγε」﹐英語可譯為「flee a pledge」﹐漢語可以翻作「逃離證誓」。「認識自己」和「事無過份」看似獨立而互不相關﹐尤其是不將「逃離證誓」放在一起思考。如果安身立命於第一句格言﹐你能夠回答說你認識自己嗎? 這不是一個你努力便能夠給予一個肯定的答案的問題。這是個智辯問題。不要忘記﹐古希臘七智者都是智辯家。到了不惑之年或知天命之年﹐你也不能夠給予一個肯定的答案﹐因為智辯家都是相對主義者﹐他們不相信普天之下有我們能夠認識的事物﹐包括我們自己。因此﹐如果你說你認識自己的話﹐那顯然便違反了第二句格言的規範而過了份﹐所以第三句格言教訓我們﹕逃離證誓。古希臘語的所謂「證誓」有肯定屬實﹑證實或斷言的意思。英語通常翻做「pledge」﹐但其實有「affirm」的意思﹐即切勿斷言。所以這三句格言應該是﹕「認識自己」﹑「事無過份」和「逃離斷言」(或「切勿斷言」)。

這就是智辯的味道。

讀這段時期的古希臘哲學必須讀出這個味道才能了解為什麼日後柏拉圖會提出理型論 (Theory of Forms)﹐而他的學生阿里士多德會研發出一門邏輯學。雖然在柏拉圖的口中﹐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對智辯家並不客氣﹐但雅典喜劇劇作家阿里斯托芬尼斯 (Aristophanes) 在他的名作《雲》(公元前423年) 中卻諷刺蘇格拉底本身就是個智辯家。很多哲學家不同意阿里斯托芬尼斯對蘇格拉底的醜化﹐認為兩者之間的相仿性是膚淺的。我不同意這個見解。蘇格拉底的論辯方式承襲了很多智辯的元素。

蘇格拉底哲學的起點可以說是來自他的名言:「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一無所知。」這顯然就是一個明確的懷疑論﹐與智辯學派的相對主義如出一轍。既然一無所知﹐哲學的主要手段就是提問。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蘇格拉底的哲學活動無過於詢問對手對某事某物的認識﹐從而質疑對手的前提或假設﹐最後則顛覆了對手原來對某事某物的認識。此為蘇格拉底方法的輪廓﹐即辯證法 (διαλεκτικη; 英譯:「dialectic」) 最原始的意義。既然一無所知﹐哲學的目的就是求知﹐追求關於世界的知識。但知識是什麼東西? 如何取得知識﹖這類問題一開始便成為西方哲學的主要內容﹐因而賦予哲學一個認識論 (epistemology) 的外觀﹐模塑了西方哲學家的思考模式。到了西元十七世紀﹐隨著科學和人文主義的興起﹐認識論更主導了此後幾個世紀的哲學史﹐直至廿世紀上半葉維也納學圈 (Wiener Kreis; 英: Vienna Circle) 的出現和分析哲學 (analytic philosophy) 的冒起而進入高潮﹐幾乎在認識論和哲學之間劃上了等號。

如要追溯淵源﹐按上述意義﹐蘇格拉底的「一無所知」離知識論的源頭不遠。但蘇格拉底更關心的是對自我的認識﹐再進而窺探人類的靈魂深處及其在行為上的體現 —— 何謂美德? 何謂正義? 何謂善? —— 這些都是柏拉圖對話錄中蘇格拉底所關心的問題。

在西方哲學史的悠長過程中﹐認識自己這個問題再三地變換外觀和內容。其中一個比較重要的旁支直接質疑我們自己的自我同一性 (self-identity)。簡單地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偶然的世界裡﹐此為給定; 這個偶然的世界時刻在變動之中﹐如此的話﹐此刻的我與前一刻的我為同一人是什麼意思呢? 說得更具體一些﹐我們身體內的各類細胞之中只有骨細胞有二﹑三十年的壽命﹐胰臟細胞生存約一年﹐紅血球大概活四個月﹐大腸細胞只能活三﹑四日﹐胃壁膜細胞只能活兩日﹐粒細胞更不用說﹐只能存活10小時到三日﹐因此﹐雖然一個成年人的身體細胞有50到100兆之多﹐但一踏入中年﹐我們每一個人出生時的細胞已經一顆不剩﹐都被日後製造的新細胞所取代。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生物現像 —— 簡而言之﹐我們身體的生物成份可以說無時無刻不在轉變。那麼﹐今晨起床的我與昨夜上床睡覺的我是否同一個人呢? 這不是一個中世紀神學家關於針頭之上可以容納多少天使的無聊的偽哲學問題。這是一個嚴重的倫理問題﹐尤其是一個在法治社會執法的問題。

卡羅在本章呈現的是否蘇格拉底式的關切呢?

極可能不是。

卡羅是否在玩弄文字遊戲﹐甚至有點嘲笑那個自我同一性問題呢?

很難說。

但與其在這裡做猜測﹐倒不如直接進入愛麗絲與毛毛蟲的對話中﹐看看是什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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