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h!聽她說≡
紅土與綠茵上,球員們身著球衣白褲,頂著初夏金黃色的晨光,脫下球帽向球場與裁判致敬。隨著白球劃過青空,本年度的女棒聯賽正式拉開序幕。球棒擊球的清脆聲響與球員彼此間的吆喝加油聲清晰可聞,偌大的棒球場邊,觀眾席竟是空空如也,卻依然不減球員們的鬥志。在台灣,女生打棒球常面臨諸多困難,我們採訪了品薰、鈞婷、采玫三位在不同成長環境打球的選手,了解以男性為主的棒球傳統體制中,女生如何在紅土球場上打出一片天?
總是在新聞中被以「甜美」、「可愛」形容的陳品薰,提到打球的初衷,那瞬間眼神閃耀了起來。「因為很帥!就去參加了!」從小家人就時常在電視前為球賽搖旗吶喊,哥哥與弟弟也都打棒球。升上國中後,品薰決定成為彰化和美國中棒球隊的一份子,更為了參與高中棒球的盛事——黑豹旗全國高中棒球大賽,而放棄彰女選擇就讀和美高中。
為了追求這份帥氣,品薰獨自吞下許多汗水與淚水。身在男生為主的球隊,品薰常親身體會因性別而在競賽表現上被「寬容」對待。「因為你是女生」男生總是這麼說,覺得女生能夠打到球就很好了。可是自我要求高的品薰,看見的是自己擊球時沒有打中球心、姿勢還不夠標準。作為當時隊中唯一的女球員,她難以像男生一般自信,因此陷入低潮。好勝的她不慣與他人分享心情,總是自己處理表現不佳的得失心。
陳品薰
投手/二壘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物理治療暨輔助科技學系
彰化縣立和美高中棒球隊
陽明交通大學陽明校區棒球社
晨星Fearless女子棒球隊
不希望被特殊對待的品薰,堅持與男生隊友一起搬球具,做他們認為女生不需要幫忙的「粗重」工作。透過這些努力的積累,才讓她在球隊中逐漸培養自信。談起國高中的經驗,品薰微微皺起眉頭,難免流露出「如果他們把我當男生」的期望。但隨著進入大學,自身與周遭隊友都更加成熟,如今她放下得失心,只專注在把球打好,更不需要為了融入團體而遷就他人。
品薰在高中三年都擔任隊長,不認為自己球技勝過男生的她分析,當時球隊剛成立,擔任隊長除了是教練的鼓勵外,也是某種宣傳手段。同樣地,黑豹旗過去曾多次選擇女性球員作為宣誓代表,背後意圖究竟是鼓勵居多,還是為了增加話題與曝光度也值得深思。當黑豹旗官方臉書粉絲專頁發佈女性球經特輯照片,以及媒體報導女黑豹的角度多以外貌出發、使用「嬌點」等帶有男性凝視的字詞,這些女性球員無形中被定型為媒體所想要看到的樣貌。在新聞中更可發現,二〇二一年桌球國手江宏傑為黑豹旗開球時,曾大力稱讚品薰的表現,卻又詢問她是否會參加「女壘」的代表隊選拔,凸顯出普遍觀念還是有「男生打棒球、女生打壘球」的印象。
目前擔任台體大女棒隊長的張鈞婷,從小就是女壘科班出身,不顧家人希望以學業為重的想法,進入體育大學就讀,卻因女壘競爭激烈,在教練的安排下轉往棒球發展。被迫轉換運動項目加上當時飽受腰傷之苦,她甚至一度打算轉系退出球隊。直到國中時的教練問她:「你想打壘球?還是有球打?」鈞婷才豁然開朗,調整心態,不再糾結打什麼球。從一度討厭棒球,到如今甚至愛棒球更甚於壘球,也準備就讀研究所延續球員生涯。鈞婷以學生女子棒壘球隊伍的指導教練為目標,通過C級棒球與壘球教練執照考試,並回母校協助指導學妹們累積經驗。對她而言,更希望兩者可以同時兼顧,不限制自己的發展方向。
張鈞婷
投手/一三壘手
國立台灣體育大學球類運動系
日漾Sunday女子棒球隊
雖然鈞婷自身是棒壘球雙棲,她仍認為,若要面向大眾推廣,女子棒球會比壘球更容易。雖然台灣整體的環境、媒體報導等仍偏重男子職棒,可是大眾因此也更熟悉棒球,門檻相對較低。以丟球為例,大眾第一直覺都是用棒球的丟法,而非壘球丟法。多數人誤以為壘球較慢、較安全,實際上快速壘球因為投手與打擊者之間的距離更近,同樣球速在縮短的距離內,打者要更快做出反應,反而更有危險性。因此鈞婷認為,壘球並非人人能打。
然而,被譽為「國球」的棒球理當平等普及,但不健全的運動員養成體系卻使得女球員的棒球生涯被迫中斷。鈞婷觀察到,國小女生如果棒球打得不錯,國高中進入體育班反而去打壘球,到大學才有機會回來打棒球。立法委員范雲在二〇二〇年就曾提出體育班的性別問題,棒球招生核定名額只收男生、沒有女生。時至今日,狀況仍未見改善,國高中與大學體育科系依然只招收女壘專項,沒有女棒。就鈞婷身邊的案例而言,明明在大學時期有女棒國家隊奪牌的亮眼成績,但在台體大,女棒僅是社團,並非招生專項,因而無法以此推甄研究所。
台灣許多女性現役選手都是棒球與壘球雙棲,正是缺乏女子棒球專業培養體系的制度問題所致,也造成棒球裁判與教練的性別比例懸殊。在台中向日葵女子棒球隊打球三年的林采玫觀察到,近年女性裁判的人數雖有增加,但在執法男性賽事時還是容易因性別被質疑專業度。
而執教教練部分,品薰國高中的球隊都是男性教練帶領,高中時教練會以「女生能夠做到,男生也可以」隱含性別位階差異的方式鼓勵隊員。就連采玫所在的向日葵女棒也是男性教練。只有鈞婷因在壘球科班,一路都是女教練,僅目前大學是男教練。她認為女性教練較為注意技術的細節、團隊的整體性與戰術規劃;男性教練則注重力量、個人能力,也更習慣用「兇」的方式去對待選手。
從以上現象可以發現,若從認知層面來說,棒球在台灣可以說是「大眾」的運動,但進入訓練與賽事體系等實務層面時,女性卻被排除在這個「大眾」之外。
這樣邊緣化的現象更直接展現在女棒賽事的發展上,台灣女子棒球各層級賽事一直到近年內才逐漸完備,相比男子棒球而言遲滯許多。學生女子棒球遲至二〇一九年才完整辦理國小、國中、高中、大學各級賽事。社會層級的「HOYA!好野台灣女子棒球聯賽」在二〇二〇年疫情期間首度舉行,相比過往的短期盃賽、選拔賽,是台灣第一個長期女子棒球賽事,不過也僅是業餘程度。球員們並非職業選手,多有其他正職工作或仍是學生,只能利用閒暇時間練球,難以全心投入。
本身是散打[1]選手的采玫,因為有比賽獎金才能無後顧之憂,在專項訓練之餘從事棒球運動。小時候因為和哥哥打棒球而產生興趣的她,大學才加入向日葵女棒。比起多數女性投手可能以變化球取勝,采玫更喜歡以直球對決。雖然球齡較短,但平時專業訓練的優異體格,讓她在第一年就拿下投手獎的殊榮。在散打生涯規劃或許再過幾年就要退休的同時,采玫仍希望能繼續打棒球,直到不能打為止。
林采玫
投手/外野手
國立台灣體育大學體育學系
現役散打選手
向日葵女子棒球隊
向日葵女棒在台中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平時利用週日下午在興大附農的場地練習。業餘球隊沒有補助申請,球隊的運作仰賴隊員們每個月繳交的月費,以及學姊們的物資支援。昂貴的訓練裝備多是自掏腰包購買,有時則仰賴教練拉到的贊助。考量各隊情況,聯賽僅能利用週末進行。若遇上連續五天的年度錦標賽,她們時常因為上班日湊不出人數。
至於台灣最大規模的青棒賽事黑豹旗,從二〇一四年第二屆起開放女球員參與。二〇二二年女黑豹人數達到一百一十一位的高峰,但以全體逾兩百支隊伍、參與球員超過四千人計算,女性僅佔2.7%。品薰更坦言,每一隊如果有一個女生就算多了。黑豹旗自詡效法甲子園不分性別的精神,然而實際上甲子園仍禁止女性球員參加全國賽,僅能參與地方賽事。日方推廣女棒的動機並非培養女性球員,而是因為「母親」會是孩子參與棒球的重要推手。台灣雖然相對接納女球員,但距離性別平等還有一段路。
親身造訪女棒賽事現場後,我們對於女子運動賽事所面臨的困境更有所感。無人的觀眾席、屈指可數的直播觀看數,非職業女棒聯賽的規模與能見度,遠遠無法與企業願意贊助投資的職業男棒相比。就連曾是世界唯一的女子職業棒球聯賽,日本女子職棒聯盟(JWBL),也在二〇二一年底因贊助企業連年虧損而悄然結束。儘管球員們燃燒著熱情支撐,也不能解決女性球員生涯如何持續的現實問題。
運動崇尚陽剛與力量,當女性運動員展現出這一面,可能與社會對女性陰柔的期待相悖,便容易成為議論對象,女性運動員本身或許也掙扎著是否服膺大眾對於女性的審美觀。三位受訪者面對這樣的兩難,有各自的解法。
曾經為此困擾的品薰,如今已不會對於練球是否擦防曬或化妝而糾結,也不再在意男生隊友的目光,坦然接受自己場上、場下不同的樣貌。而擁有俐落的短髮、小麥色的肌膚、精實的體態,采玫和鈞婷儼然就是兩個紅土孩子的模樣,於她們而言並不存在「女生不可以練太粗壯」等問題。鈞婷笑說,因為棒球需要穩定的下盤力量,她們甚至需要喝高蛋白增重。她以多年的經驗找到體重的平衡點,保留足夠的速度與敏捷,同時有力量擊出更遠的球。對於她們而言,比起在意大眾給予女性身體形象的枷鎖,更重要的是如何增進運動表現。
場邊休息區球員的歡聲笑語感染著我們,充滿凝聚力的氛圍讓人不禁更想親近棒球。紅土球場已然是品薰、鈞婷、采玫心中的一方樂土,是往後仍想徜徉其中的所在。面對一般人聽聞女生打棒球的驚訝,鈞婷只是笑道:「我都說,有啊,為什麼沒有?」期望未來的某天,無論男子壘球或女子棒球,都有同樣的發展機會。性別不再是接觸運動的障礙,並能笑著說:
嘿,我是女生,我打棒球,那又怎樣?
[1] 散打:兩人按照一定的規則,並運用武術中的踢、打、摔等攻防技法制伏對方、徒手對抗的格鬥項目。(來源: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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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 訪:余佳恩、陳巧芹、翁榆絜、陳韋蓁、賴語彤、葉乃慈
資料彙整:余佳恩、賴語彤、陳韋蓁、翁榆絜、葉乃慈
文 字:葉乃慈、翁榆絜、賴語彤
攝 影:翁榆絜、賴語彤、葉乃慈
照片提供:陳品薰、林采玫、張鈞婷
責任編輯:葉乃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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