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力克·菲耶的目光猶如人造衛星,或是擁有一雙能看見空氣中各種錯綜的、波長各異的、訊息雜亂的信號網之眼。
不以故事開頭,而以敘事直面讀者,同時拉開讀者與敘事者的距離,彷彿敘事者一點也不急。相同的,彷彿也期望讀者報以相同的耐性,在故事一一攤開之前,能隨著敘事的編排,在距離的變化之間,一次看見不同視角所見。
有時,迫近人物的生存情境(失去自由、無從知曉自己的處境、不明瞭主宰自己性命者的想法與意圖),進入他們幽微的心思,或展現無法言說的內心話語(語言不通、生命遭威脅);有時,則拉開距離,直到角色成為螢幕上微小的一個點,俯視,並以宏觀方式向我們透露這些個人命運,是怎樣在歷史洪流中牽動的。
例如,接近末尾的〈返鄉記〉裡,描述自人造衛星傳來的照片,每個夜晚拍攝的朝鮮半島,相對於南半部的燈火輝煌,那「一條尺畫出的直線北邊」,一片深部見底的黑。那個誠如敘事者所言,描述北韓神秘面紗,再適合不過的,是這片漆黑。
《日人之蝕》描寫的,正是這片無止盡的漆黑,或精確而言,是書名直接明示的「蝕(éclipse)」。這個字原指天文學的日蝕、月蝕,而衍伸有「「隱沒」,以及「失蹤」之意。
小說家若有揭開真相之責,那麼絕非只是將失蹤者的身影現形,描述他們被隱沒的故事。可能同樣重要的,是描述那隱沒本身,隱沒的力量是如何加諸在每個人身上,它如何抹去人的存在痕跡,如何根植在每位失蹤者的心靈中。
菲耶相當謹慎,處理這片黑暗,不是沈迷於第一層次的揭露,敘述那些原先平凡卻被捲入歷史之人所過上的難以想像的荒謬生活。他同時揭露那如何讓個人之存在隱跡的力量,密不透風的絕對鐵幕。透過角色,以相當具象的方式顯影(例如特務到西方國家出任務後,回來還需要再教育;反覆背誦「主體」的意義與意志消磨的洗腦)。
換句話說,如何同時談論那些被這片黑暗所隱沒的、如微小泡沫的平凡人生,也要處理這片黑暗的形貌。文學家面對黑暗,不會視而不見而轉向一般人可見之處,反倒會執迷去看見黑暗。試圖描述這個「蝕/失蹤」,小說家需要的恐怕不只是複眼。菲耶的眼睛像是天文學式的觀看,去觀測黑洞,與其崩解的一切時空。
是以,菲耶在致給台灣讀者的序文開頭——「您即將在這本書讀到的,都是真的,很不幸地都是真的。」——含義變得多重。但這無損於小說的虛構性。因為,關於這樣的故事,小說需要將它擅長的虛構性回歸其本質。虛構並不單指造假、憑空捏造角色與情節,而在於敘事本身只有在虛構之中,才得以成立。唯有透過虛構之眼,小說家虛構自己的眼睛,才能取得說故事的可能。
像是在本書第三部準備描述這巨大的沿海日本人失蹤案(還牽扯到一位美國大兵)是如何被發現時,所說的「電子專家與蜘蛛學者般的眼睛」。要有一雙能注意起東京空氣中充斥的各種濃縮的話語與影像的電波訊號的眼,才能抽絲剝繭,跟讀者交代如何可能從小小的破綻(綁架者的奇怪用語、北韓宣傳式電影的刻意口音),才能從這巨大黑洞中打撈起遺骸。
當然,菲耶展現的迷人敘事能力在開頭即展現,如新聞記者(他本身的專業)那般冷靜陳述這些看似毫不相關、只有靠著虛構的敘事方法才能聯繫的普通人的日常。
另外,更重要的,是他開宗明義的說「展開一段敘事的方法有很多種」,而這故事「就像尼羅河,起點不只一個,有無數個」。這些角色的命運,其「滅頂與生還」,是註定的。無論敘事者做了多少的「如果」也於事無補。譬如田邊直子若那天因為羽球老師扭到腳而沒上課,或是岡田節子沒有與母親繞路,她們會逃過一劫;或是〈戰勝站的女大生〉ㄧ章,以數頁篇幅令人歎為觀止的描述的「沒有發生的如果」。這些「沒有如果」,在許多的小說中應該會顯得冷血,在此卻是透露了菲耶的溫暖之處。
菲耶擅長以微小的荒謬事件去闡述人類共同處境(如《長崎》),以想像去深度剖入現實與文明(如《巴黎》)。但在這本《日人之蝕》裡,即便他關注更大的歷史與政治,他最為專注書寫的,還是個人面對其命運所做的微小卻堅定的抵抗,關於尊嚴,也關於自由。
小說的主幹,大抵上是由被綁架時只有十三歲女學生田邊直子、二十歲的田岡節子,以及與節子「配對」、為了逃避越戰而刻意迷途而滯留北韓的美國大兵吉姆所構成。以及延伸出去的女特務世珍與其愛情、額外的分支寄託心願於手稿的考古學者等。雖然敘事並不連續,時序需要讀者細心記憶,然而依序讀起,到最後的匯流,小說的巨觀與微觀並不相悖的全景展現。
然後我們明白為何菲耶選擇這樣說故事。因為如果只是集中在其中一人,或選擇一條主線陳述,我們將得不到完整的拼圖。但這其中有得要多少的冷靜才能還原。
除了菲耶搜集與消化資料的用心,以及敘事的穩定(每個人物的敘事、人稱選擇都相當恰當)外,光是他細細處理的,屬於每個角色的故事,都能令讀者猶如感同身受般,共感於這離奇的處境。
這些微小人們,在歷史的裂縫中成為異鄉人。不僅是到了異國,毫不熟悉的北韓(可說是世界上最為陌生的國家了吧?),他們更是自己時代的異鄉人。弔詭的是,他們是真正捲入了「大歷史」才失去了自己的時間之外的異鄉人。
最終,對於讀者,這本小說還有一層虛構感,在於這樣「如此真實」的故事,即使我們台灣同屬東亞,且距離並不遙遠,卻仿若另一個世界般缺乏真實感。
這是我們需要面對的。
成為故事的主角且活成故事需要勇氣,將故事說出來也需要勇氣,而讀者的認真傾聽,也需要勇氣,尤其是這樣的故事。就像小說裡,發現這一切不對勁的記者所言:
「永遠不要猶豫,把你們覺得最古怪荒謬的事寫出來。把你們的直覺已經預先感受到,但理智卻放棄的事,寫出來。」
而我們閱讀,我們記憶,也或許有一天,也說起故事。不管這些故事原來屬於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