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31|閱讀時間 ‧ 約 61 分鐘

他從心間過0

    離婚的時候,安沁喝醉了和朋友說:「我再也不想看見宋熠了。」

    可惜沒到十天,她就在一場朋友的私人宴會上遇見了前夫。

    沒辦法,圈子就是那麼大,當時她沒有喝醉,所以兩人得體地微笑頷首——很體面的樣子,任是誰看見都要誇一句,這兩人離婚離得也很有風度。

    他們是和平離婚,和平到什麼程度呢?在宋熠開口說離婚的前十分鐘,安沁還在和他聊中秋過節的事情,她準備了月餅和禮物,按不同人的喜好將口味分好,將自己的安排說給宋熠聽:「你媽媽昨天打電話來說,中秋那天晚上有個小型家庭聚會,到時候規矩多,你也不好脫身,我們早上先去我媽媽那裏,喫完午飯出發回家,晚上就歇在祖宅。」

    安沁做事面面俱到,結婚後,她一個人在宋家偌大的家庭人際關係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人人都誇她一聲玲瓏剔透,連他挑剔苛刻至極的母親也對這個千挑萬選的兒媳滿意——這就是門當戶對的好處,彼此都是大家族裏長大的孩子,對人事關係都有一套自己的手段,省心省力省事。

    可他難得地失神了,安沁很快就發現他的心不在焉,所以及時地止住了話頭,端起茶几上的杯子抿了一口,然後貼心地問:「你是不是遇見什麼事?」

    他斟酌了半晌,然後以一種鎮靜的態度和安沁協商:「我們離婚吧。」

    安沁抬頭看他,冷靜如她也出現了極快的眼神失焦,是衝擊過大造成的思維混亂,不過面上倒是不顯,她很快反應過來,甚至都沒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眼神目光一寸寸地在他臉上逡巡,像是在確認他此時的話是深思熟慮過的。

    她很快得到自己的判斷,所以沉默片刻,問他:「什麼原因?」

    宋熠覺得下面的話說得有點艱難,他極少這樣對一個人感到愧疚,可他不得不說:「抱歉,我之前有一位……有一位很喜歡的人,可是家裏人並不同意……前幾天,我遇見了她……」

    寥寥幾句,安沁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她握住杯子的指骨微微發白,看着他極快地問:「你婚內出軌?」

    宋熠愣了一下,然後才說:「不……沒有,我前兩天才剛遇見她。」他話說得很艱難,安沁緊繃的雙肩微微放鬆,聽宋熠繼續解釋,「可是安沁,我不知道,六年前……六年前她離開我的時候,已經懷孕了。」

    手裏的杯子失手落在地上,家裏鋪着厚厚的一層毯子,那是結婚後安沁親自去挑的,水杯摔下去的時候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水浸入地毯中,不過顏色深了一塊。她在恍惚中才聽見宋熠說:「那孩子……那孩子今年5歲了。」

    安沁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大概是渴了,所以嗓子乾啞,她開始安排離婚的事:「這件事是因你而起,媽那邊——」她頓了頓,調整自己的措辭,「你媽媽那邊你去解釋,我父母可能也要爲難你,不過我攔不住,你要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我們的共同財產沒有多少,名下所屬的共同房產一共有兩套,這套歸我,A市那套離你公司近點,歸你。」

    「我會在今晚之前將這個房子裏你的行李收拾好,交給你的助理。」

    宋熠一直默默聽着,此時纔打斷她的話說:「是我對不起你,A市那套房子也歸你,另外我們手上的一些債劵基金,這些都給你。」

    安沁沉默地頷首,他們共同財產不多,但他們都不是在乎這些東西的人,宋熠也只是通過這樣減輕自己的愧疚,安沁沒說話,隔了很久才說:「離婚的事情你自己去搞定,長輩那裏你自己去解釋。」她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然後說,「長輩都說服了,你把離婚協議簽好字寄給我,我簽完字寄給你,拿到離婚證後你讓你的助理放在A市那套房子的客廳就好,我有時間會去拿。」

    事情這樣的條理清晰,比宋熠在腦中過的任何一次都簡單,他甚至想了他該怎麼說服安沁,可她沒給他機會。

    上面的那些思考彷彿耗盡了她的精力,所以她微微含着笑,疏離又陌生:「宋先生,時間不早了,你有事就先去忙吧,對了,家裏的鑰匙不要忘記留下來。」

    宋熠站起來。轉身剛走了兩步,聽見身後的安沁喚他:「宋先生——客廳的月餅和禮物不要忘記拿走。」她微微笑,「中秋我就不去了。」

    出門的時候宋熠回頭看向客廳,安沁身體後仰躺在沙發上,雙手捂住臉,看起來很單薄的樣子,宋熠走出大門的時候,甚至疑心安沁是不是在哭,因爲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可他腳步凝滯了一下,還是沒有回頭。

    大概是看錯了,他想,畢竟她表現得如此鎮定和冷靜,不過也是,他們也不是因爲相愛才結婚的。

    1

    離婚離得宋熠傷筋動骨,圈裏共同的好友和安沁八卦,宋熠的母親勃然大怒,宋熠那段時間臉上都頂着明晃晃的巴掌印,其實老人家給安沁打過一次電話,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他要離就離,你不會拿點手段出來嗎?」

    「孩子?孩子是宋家的,她趙婧是嗎?孩子進宋家的門我認,她配嗎?」

    末了又軟了聲音哄:「沁沁,媽媽知道你受了委屈,媽媽給你做主,你——」安沁打斷了她的話,說:「阿姨,」對面很明顯的一哽,安沁繼續說,「阿姨,離婚我已經同意了。」

    這句阿姨傷了老人家的心,她其實很喜歡安沁,對她也不錯,可以說是當親女兒疼的,所以那邊頓了半天,長嘆口氣掛了電話。

    事情鬧得這樣大,大概也沒過一個月,宋家到底是軟化了,宋熠的母親再生氣,也禁不住那樣小的孩子立在身前怯生生地叫一句奶奶。

    離婚協議是宋熠親自送到安家的,安沁的父母都是體面人,是知名大學的教授,做不出辱罵廝打的事,氣急了也不過聲音大點,宋熠在兩位老人面前跪了一天,安沁的母親纔打電話叫她回來。

    宋熠是天之驕子,安沁回來看見他站在自家院子中的銀杏樹下,這段時間的波折大概令他心神俱疲,不過很快,他就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銀杏樹葉在枝頭簌簌而動,金黃的一層層鋪過去,安沁站在他身後喚他,他應聲回頭,安沁甚至微微笑了一下,說:「不是說寄給我就好?」

    宋熠沉默着:「總歸是要來向兩位老人家道歉的。」說完他看着安沁,漆黑的眸光幽深,說:「也對不起你。」

    安沁極快地偏過頭,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然後伸出手,說:「好了,協議給我吧。」

    安沁簽完字寄給了宋熠的助理,隔了不久,她收到宋熠的短信,說離婚證已經放在A市房子的玄關上,讓她如果需要的話可以隨時去拿。

    她客氣地回了一個「知道了,謝謝」。

    他們的交際圈子交疊得太多,即使有意避免,有些時候也避無可避,在那個私人宴會上遇見時,兩人頷首點頭微笑,衆人的目光或多或少地注視在他們身上,宋熠還禮節性地問了一句:「最近還好嗎?」

    「謝謝,很好,你呢?」

    「我也是。」

    就這樣,彷彿他們沒有同牀共枕三年多——三年五個月零六天。

    當然,這三年多的痕跡並不是毫無蹤跡可尋,他們離婚的那段時間,安沁就感覺身體不太舒服,離婚後,她經歷了很長時間的失眠、無食慾和嘔吐的症狀,她以爲這是太疲倦和失眠導致的腸胃不適,症狀持續半月有餘之後,她去了一次醫院。

    拿着化驗單之後她在醫院樓下花園的長椅上坐了一整個下午,暮夏的陽光還很炙熱,她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可還是覺得冷,她雙臂緊緊環着自己,這可真是夠狗血的,她在心底嗤笑,面上卻控制不住地露出一抹蒼涼的笑意來。

    安沁是拿外賣的時候看見宋熠的,離婚後她就住在自己買的公寓中,宋熠來過一次,他大概是找遍了他知道的地方,安沁穿着拖鞋拎着海鮮飯回去的時候,樓下看見宋熠的車,他倚在車門上,正抽着煙,腳下丟着三四根菸頭。

    安沁恍然,她去的醫院是宋家投資的,大股東,她結婚後在這個醫院有定時的體檢,去醫院的時候她完全沒有想到這茬,所以宋熠這麼快知道消息也很正常。

    宋熠其實是安沁見過的最剋制隱忍的人,這大概和他的成長有關係,控制慾很強的母親造成他性格上的隱忍壓制,他非常的有自制力,煙極少抽,現在這麼短時間抽了這麼多根,安沁幾乎可以感受到他的焦躁,以一種情緒實體化的形式迎面向她扇過來。

    所以她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宋熠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極快地掐滅菸頭,抬手揮了揮空中的煙味,然後看着安沁,兩個人沉默地對峙。

    過了很久,安沁聽見他問,語氣艱難:「這個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他們結婚三年多了,兩個人聚少離多,宋熠骨子裏是個責任心很重的人,如果不是他這次提出離婚,她一直都不知道他心裏有個人。他一直在履行丈夫的責任,包容、體貼、穩重,記得每個紀念日和她的生日,記得她的喜好和口味,除了不愛她,這人簡直就是二十四孝模範丈夫。

    現在他站在她面前,語氣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不會想留下這個孩子吧?」

    安沁不知道自己要以何種情緒和表情來面對問出這句話的宋熠,所以她儘量冷靜地反問:「我們已經離婚了吧?這是我的事,宋先生。」

    宋熠垂眸看着她,他很高,這樣望着人有種睥睨的氣勢,可是路邊的燈光投射過來,碎在他的眼睛裏,濃墨重彩的眼神中似乎有什麼正在翻湧,可惜被他壓下去了。

    後來回憶起來,唯一能讓安沁覺得好過一點的,唯有他帶點喑啞低沉的嗓音,彷彿是對自己決定的抱歉,又抑或是傷心這個沒有出生機會的孩子,他說:「你知道的安沁,這孩子……我們兩家要是知道這孩子的存在……」

    他欲言又止,安沁瞬間秒懂,他們兩家要是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她和宋熠會被兩家人押着去民政局復婚,尤其是他那個悲情遠走的初戀,連帶那個孩子,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跨進宋家的門。

    天平兩端的籌碼明明白白,取捨這樣的容易,都不需要宋熠過多的思考,所以他在聽見消息的時候,立馬驅車趕過來。

    離婚時一句廢話都沒有的安沁,被圈裏人笑話都還能微笑的安沁,見到宋熠還能維持體面、和和氣氣的安沁,終於抬手,那個重重的巴掌時隔數月,終於扇在了宋熠的臉上。

    他沉默地受了。

    2

    她一個人去C市做的手術,宋安兩家的人脈都廣,A市隨便哪個醫院,做了這樣的手術都會傳到兩家老人的耳朵裏,所以只能出去。

    打了麻藥躺在病牀上的時候,她看見窗外的銀杏樹,那天風很大,呼嘯而過時銀杏樹葉簌簌地往下落,她想起那天拿着診斷書的時候,其實她也不知道怎麼辦。

    捂着小腹毫無思緒地想了半天后,她點下了離婚後唯一一頓正常的餐飯,那時她想的是,要是孩子生下來營養不良就不好了。

    打胎這件事她不敢告訴任何一位至親好友,捂着小腹從病牀上出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彎腰靠在牆上。

    宋熠知道她手術的時間地點也很正常,明明做手術的人是她,但他卻像是痛極了般,一隻手以拳抵住額角,眼睛閉着。安沁剛做完手術渾身都在發抖,所以看什麼都在抖,宋熠顫抖着過來扶她的時候,被她一掌推開了。

    她沒用什麼力氣,也沒有力氣,宋熠卻一個踉蹌,靠着牆才穩住身形,慘白着臉和她說抱歉。

    她已經痛得麻木了,目不斜視地和他擦肩而過。

    宋熠終於如願以償,已經是在一年後了。

    那時她正在澳大利亞度假,身邊的人將安沁保護得很好,她是刷朋友圈看見他們共同的朋友在朋友圈分享的照片,是一張請柬,背景是花束,白色的桌布,大概是婚禮現場,拍得虛焦了,能看見抬頭並列手寫的兩個名字:宋熠趙婧。

    她愣了一下,再刷新的時候看見評論下面有相熟的朋友評論了一條:「你發朋友圈幹嘛?」大約是怕她看見,那條朋友圈很快就被刪除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屏蔽她重新發。

    晚上有人給她打電話,她躺在陽臺上,湛藍的天幕低垂,好友在那邊支支吾吾半晌,最後連安沁都聽不下去了,所以直截了當地問:「宋熠和他初戀修成正果了?」

    她的語氣實在太過坦然,沒有憤慨沒有難過,於是好友長舒一口氣,大約是覺得宋熠爲了一個草根初戀和她離婚,只是傷了她的面子,兩個因爲身世匹配結婚的人,有什麼感情呢?

    所以好友驚完就興致盎然地開始和她八卦,語氣不屑:「上不了檯面的人,宋家老太太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樣大的家族,長子長孫的媳婦,連酒席只擺了五桌。」

    當年她和宋熠結婚時,單宋、安兩家本家的婚宴流水席就擺了8天,好友爲安沁打抱不平,所以語氣很明顯帶上了幸災樂禍的腔調:「據說是宋家老太太原話,來路不明的女人,沒有掩着門悄無聲息地接進宋家就算給宋熠面子了,還想怎麼大張旗鼓?」

    這算是給安家面子了,安沁沉默不語,最後意興闌珊地掛斷電話,思維空白,像是想了很多東西,又像是沒有。

    最後她躺在躺椅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一個夢。

    夢中依稀是她剛嫁給宋熠的時候,他們一起去德爾斐度蜜月,德爾斐是她選的,並不是度蜜月的最優選擇,但她很喜歡,因爲在希臘的傳說中,有一天,宙斯想弄清楚世界的中心在哪裏,就朝相反的方向各放出一隻鴿子,兩隻鴿子終於在德爾斐相遇,而且雙雙停留在一尊卵形的巨石上,所以宙斯認定德爾斐就是世界的中心。

    很浪漫的一個城市。

    但沒有感情基礎的兩個人度蜜月實在是和浪漫沾不上邊,他們從出發一直到在酒店放下行李,宋熠處理公務就沒有停過。

    她和宋熠一開始接觸到結婚,只是雙方長輩覺得合適了,沒有一方提到過感情,安沁善於隱藏自己的感受,但她再怎麼得體大方,也不過只是二十三歲剛結婚的姑娘,在宋熠頭也不抬地處理公務時,她賭氣地說了一句:「你忙吧,我自己出去逛逛。」

    這一逛就迷了路,她在Kalambaka小鎮山腳下失去了方向,這裏的遺蹟古老而完整,莊嚴肅穆地屹立着,白天是雄偉的景色,到了晚上,高大古樸的石雕在夕陽的光線中映射着拉長的倒影,空曠的地方似乎空無一人,安沁那時候才感到怕。

    她給宋熠打電話的時候差點就哭出聲來,但宋熠的聲音隔着電話的聲筒,有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他很鎮定地問:「你在哪?身邊有什麼標誌性建築?」

    最後他說:「你站在原地不要動,我很快就到。」頓了頓,補充一句,「別怕。」

    他來得確實很快,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從高大古樸的石雕中穿梭而來,不停地張望,臉上有明顯焦灼的神色,安沁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什麼,就是腦中轟的一聲響,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朝宋熠招了招,大聲地喊:「宋熠——」

    宋熠聞聲抬眼朝她望過來,長舒一口氣放鬆下來的神色莫名令人心動,就像她知道他原來是在擔心她,安沁在那刻在心底悄然地嘆息,突然不合時宜地想,這真是個浪漫的城市。

    她和宋熠,他們就像是從世界兩端出發的鴿子,繞着不同的軌跡飛翔,然而沒關係,不管怎麼樣,他們最後會相逢在德爾斐,從這裏開始。

    會不會有可能,這會是一段美好故事的開端?

    3

    他們的婚姻,雖然短暫,但不得不承認,其實有過很多很美好的回憶。

    宋熠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成熟穩重,除了忙一點,沒有其他的缺點,婚後爲了方便,他們不怎麼歇在宋家祖宅,兩個人住在A市的平層裏,但安沁和他都是私人領域比較強的人,不怎麼喜歡陌生人打擾自己的空間,所以沒有找鐘點工或者保姆。

    家裏的東西都是安沁收拾的,剛結婚同居的時候,她收拾完東西沒有記性,有一天早上宋熠上班,前天晚上兩個人睡得都很晚,早上宋熠可能睡過了頭,又有一場比較重要的晨會,安沁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聽他過來搖她,在她耳邊嗡嗡地問:「安沁,我那套黑色西裝你幫我放哪裏了?還有那條深藍色領帶呢?」

    她困得眼皮都睜不開,徒勞地揮開他的手,整個人蜷進被窩裏,並試圖將頭也蜷進去,宋熠似乎笑了,一邊笑一邊急,在她耳邊哄她:「快點,安沁,我真的來不及了,」他貼在她的耳邊,氣息拂在她的耳朵上,癢癢的,安沁耳朵最敏感,一笑就醒了,宋熠補充着說:「我真的要遲到了,董事會都等着呢,等會兒再睡,乖。」

    安沁掙扎着爬起來迷迷糊糊的去衣帽間給他找衣服,找到遞給宋熠換,等宋熠換完回頭,安沁穿着睡衣靠在身後的櫃子上,頭一點一點的,已經又睡過去了。

    於是他將她抱到臥室的牀上,讓她繼續睡。

    其實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情節,就是這種家常的氛圍,久了反而會生出溫馨和家的眷戀來。

    她並不是常規大家庭裏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她思想獨立,畢業名校,難得的是情商智商都高,和人交際妥帖,進退得當,在國外留學的時候一個人也將自己照顧得很好,更難得的是會做飯。

    結婚後她第一次下廚的時候宋熠簡直震驚了,嚐了第一口後還開玩笑,說:「作爲一個合格的丈夫,我原以爲我要硬着頭皮喫完這些菜然後誇讚你,可沒想到,竟然這麼令人驚豔。」

    她笑得兩眼忍不住深深地彎起來。

    宋熠其實也很會做飯,有時候她加班,要是宋熠先回來的話,等她回來他已經做好飯菜等她了,偶爾難得兩個人都休息在家,也會一起做一頓豐盛的大餐,只有一點——兩個人都不喜歡洗碗。

    剛結婚的時候兩個人都端着,如果那頓飯是這個人做的,那洗碗必然是由那個人來洗,禮尚往來嘛,客客氣氣的,後面很熟很熟之後,兩個人孩子氣的互相耍賴。

    一開始是石頭剪刀布,有一次氛圍實在太好,外面暴雨嘩啦啦的,隔着一層玻璃,越發襯得屋內靜謐安逸,兩人喫飽喝足後石頭剪刀布,安沁輸了之後,倒在沙發上耍賴,抱着抱枕死也不起來,宋熠過去拉她,她笑着左閃右躲的,也不知怎麼的,脫口而出:「我不洗,別人家的老公都讓着老婆的,你好歹也是堂堂的A市宋總,竟然和自己老婆計較這些小事。」

    這樣親密的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愣住了,紅暈和燥熱極快地從臉頰向身體蔓延,安沁極快地翻身起來,說:「我去洗碗。」

    宋熠似笑非笑地按住她,笑悠悠地長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在損她還是幹嘛,反正也是很愉悅的腔調:「算了算了,我好歹也是堂堂的A市宋總,怎麼會和自己老婆算計這些小事呢,我去洗我去洗。」

    那是宋熠第一次開口喊她老婆,帶着點玩笑的成分,但她羞紅了臉,像三月初春氤氳在枝頭初熟的桃子尖上的那點紅,是最甜的那一口。

    真正地開始毫無隔閡,大概還是因爲她發現了宋熠的祕密。

    其實不是故意的,她和宋熠婚前都分別有自己的房子,那次宋母給她一個地址,讓她去拿一個東西,她開門進去的時候宋熠也在,兩個人四目相對,她震驚得幾乎做不了表情管理,而宋熠則是尷尬。

    很大的一層公寓全部打通,沒有任何傢俱,只有一層層的展櫃,一半擺着滿滿當當的手辦,一半擺着滿滿當當的樂高模型。

    而宋熠席地坐在中間空出來的地方,襯衫挽上袖口,向來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鬆散地垂在眉眼間,平白嫩了幾歲一樣,像個剛脫稚氣的大學生,他身邊擺滿了樂高零件,手裏一架飛機模型搭建了三分之一的樣子。

    安沁愣着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你今天不是在開會嗎?」

    向來穩重成熟可靠的堂堂A市宋總似乎有點惱羞成怒,臉可疑地紅起來,說:「我開完了,順路過來看看……」

    安沁控制不住地哈哈大聲笑出來,笑得兩眼都是淚,然後走過來拉住他,悄聲說:「走,我帶你看樣東西。」

    安沁拉着他去了自己的婚前公寓,沒有宋熠那麼誇張,但也有小半間屋子,擺着滿滿當當的樂高,宋熠眼睛幾乎是亮了,他指着擺在桌子上的那一整套搭好的加勒比海盜中的海盜船模型,有點興奮:「我也有一整套。」

    安沁也很興奮,說:「我看見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了知己的惺惺相惜感。

    再後來他們決定誰來洗碗,就是定好一個鬧鐘,兩人準備一模一樣的迷你樂高,看誰先拼完,後拼完的那個人洗碗。

    宋熠的少年時代過得並不太好,他父親早亡,宋母對他的看管到了變態的地步,安沁只是從日常偶爾的交談中得窺,他以前並沒有時間玩這些東西的,除了正常的課業,他還有排得滿滿的商業、股票、基金等課程,像樂高這種東西,在宋母眼中,大約就是令人玩物喪志的東西。

    所以這只是他們兩個人的祕密。

    這種心照不宣的小祕密,似乎讓他們兩個人更加的親密。

    他們的婚姻,相處得這樣好,比任何相愛長跑數年步入婚姻殿堂的人還要和諧,亦夫亦妻亦友,興趣愛好如此相同,家境眼界格局在同一緯度,他們身邊的朋友都忍不住感慨:「你們爲什麼這麼般配?」

    這樣這樣的般配,像另一半契合的靈魂,在一起的時候合爲一體,終於完整。

    最後怎麼就走到這個地步了呢?

    4

    遇見他們一家三口,是件很意外的事。

    在換乘的機場,VIP候機室就那麼大,她當時正在隨手翻閱一本書,然後聽見小朋友嘻嘻的笑聲,她下意識地抬頭,就愣住了。

    命運太過殘忍,讓他們在這個空間避無可避地狹路相逢。

    宋熠單手抱着一個小朋友,另一隻手拿着一個玩具,身邊跟着一個女人,應該叫趙婧,那張結婚請帖,她只看過一次,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趙婧依偎在宋熠身邊,一邊笑,一邊伸手去逗那個小朋友。

    標準的幸福的一家三口。

    她大腦一片空白,宋熠望過來的時候,很明顯地也怔了怔,他身邊那個女人似乎很敏感,在他倆之間狐疑地打量,但好在兩個人都是體面的、擅長掩飾情緒的人,安沁先反應過來,扯着脣角寒暄:「這麼巧,宋總一家出去旅遊嗎?」

    宋熠頷首,將手中的孩子放下來,說不好是什麼情緒,慌張?愧疚?難堪?她累了,不想去分析了,只聽見他低低地回:「對。」

    兩個人就像是隻有點頭之交的陌生人,然後就不再說話了,她低着頭假裝去看書,但很快就把書放下,因爲她手抖得不成樣子,她怕被人看笑話。

    沒關係的安沁,沒關係。她閉上眼安慰自己,沒關係的,只是遇見而已,你可以的,冷靜。

    趙婧不這樣想,或者只是單純的寒暄,或許又不是,誰在乎呢?她試探着問安沁:「你和阿熠認識?你叫什麼?」然後笑笑,說,「好巧。」

    這樣的試探太過愚蠢,安沁其實很想令她難堪,她想微笑着帶着惡意地回她:「我叫安沁。」她相信這位趙婧即使不認識她的長相,但對她的名字,一定如雷貫耳。

    但良好的教養阻止了她,何況這個女人其實並算不上破壞她的婚姻,事實上,趙婧和宋熠比她和宋熠更早相識。她動了動脣,憑着那點良好的修養,溫和地回她:「認識而已。」然後她彬彬有禮地站起來和他們告辭:「我去個洗手間,祝你們玩得開心。」

    她目不斜視,全程沒看宋熠一眼。維持着自己最後的體面和尊嚴,挺直背離開。

    直到飛機起飛的那一刻,眼罩將眼睛遮得嚴嚴實實的,她才放任地顫抖起來,VIP室內倉皇一瞥,那個孩子其實和宋熠長得很像,眼睛鼻子都像。

    她曾經其實也想過,如果她和宋熠有孩子,是男孩是女孩?是長得像她還是像他?宋熠會是一個怎麼樣的父親?她以前想,她和宋熠一定能夠給孩子最好的教育和愛,因爲雖然不知道宋熠喜不喜歡她,但以他的責任感來說,他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懷孕之後,他會請求她,求她打掉那個孩子。

    如果,如果當年那個孩子生下來,現在也已經一歲了,會是個男孩還是女孩?會長得像誰?性格是怎麼樣的?如果,如果……

    她其實理解宋熠,她太瞭解他了,他年幼失父,知道一個父親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的重要性,加上他本來又是責任感那樣重的人,他不會棄那對母子於不顧。

    有時候,她會忍不住惡毒地想,如果她當時把那個孩子生下來,那宋熠會選誰?他該怎麼去平衡,如果她再自私一點。可是她又想,如果自己的孩子要去和別的孩子去爭搶那一點父愛,是不是又太過可悲了?

    她怎麼能讓自己陷入那樣怨婦的境地裏。

    還好,還好和宋熠的婚姻只有三年,她有時遺憾爲何這段婚姻這樣短,若是再長一點,宋熠愛上她,那麼在取捨的時候,是不是會稍微艱難一點?

    但有時她又很慶幸,還好它這樣的短,她還沒來得及陷得太深,她還有抽身的可能。

    她樣貌好,學識好,性格好,追求的人也樣樣都好,最重要的是會有人全心全意地愛她。

    她終歸會找到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愛她。

    她將頭靠在窗上,其實本來可以忍住的,有什麼不能忍的,小時候她接受的家教就是忍,思想氣韻,舉止話語,只有忍住了,才內斂含蓄,得體有禮,可怎麼能不恨呢?

    滂沱的淚在眼罩下面肆虐,她無聲無息地哭出來,在這個無人看見的角落,沒有人知道她的狼狽,也沒有人看見她的傷心。

    德爾斐不是世界的中心,那兩隻鴿子繞了大半的地球,在相遇的那刻繼續往前,那不是一段美好故事的開端。

    那只是一個很尋常很尋常的微不足道的無人在意的小小插曲,甚至連遺憾都輕如嘆息。

    生活中不止需要愛情,更需要體面和自尊。

    ——《反套路言情語錄》安沁

    番外——趙婧

    我嫁給宋熠的時候,人人都在看我的笑話。

    然而我咬着牙,硬生生都忍了下來。

    我知道,這是我應該受的,宋熠因爲我和他那個前妻離婚,那樣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宋家人人都喜歡她,所以看我越發不順眼,冷眼苛刻,我都能忍。

    這些年生活迎面扇了我不知道多少個巴掌,要是每個巴掌我都要去和人理論解釋一番,這些年,我帶着霄霄,早不知道餓死多少回了。

    後來很多人都在傳我心術不正,當年故意生下孩子,等他大了纔好找到宋熠逼他和原配離婚來上位,人前人人對我客客氣氣笑臉相迎,背過身都不屑鄙夷地罵一句:呸。

    他們呸地對,老實說,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

    但我可以發誓,和宋熠的再次相遇,是一件完全沒有設計的意外。

    我不知道你們和六年未見的初戀再次相見會是什麼反應,但我和宋熠都很平靜,對我來說,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快下班的工作日,我和他六年不見,四目相對時我們都不過略微怔忪片刻,然後他微微訝異地問:「是你?」

    我帶着服務行業特有的笑容招呼他:「您好,宋先生,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您的?」

    實在太久了,愛與恨早就在生活的搓磨中變淡,我們只是記得對方面貌和名字的陌生人而已。

    他愣完之後也很大方,告訴我他要給他的妻子定製一枚戒指,還有七個月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他想先提前預訂好禮物。

    提前七個月就來預定,大概是怕最後的出品不符合預期效果,若是不好看的話還有時間去準備別的禮物,他做事情,向來喜歡萬無一失,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沒變。

    我當時還微笑着說了一句:「您真細心,您妻子收到禮物的時候,一定會很開心。」

    鑽石這種東西,真是最好的愛情保值品,黃金都有可能貶值,只有它不會,永遠熠熠生輝,璀璨奪目。有個明星曾經說過,一克拉以下的鑽石統稱爲碎鑽,是不值錢的,可見一克拉以下的愛情也是不值錢的,但我知道宋熠很有錢,所以我給他推薦的鑽石統統在五克拉以上。

    絕對能體現真愛。

    他低着頭很認真的挑選,眉心微微地蹙起,非常專注,我在這個櫃檯做了兩年多,形形色色碰見很多人,有羞羞答答挑選新婚戒指的情侶,有帶着嬌美鮮嫩的情人來挑選戒指的富豪,一擲千金,只撿最貴的來就行。

    但只有他,非常的專注,一顆一顆的細細的挑選過去,最後選了一顆粉鑽,他抬頭衝我笑,毫不避諱,我們之間確實也沒有避諱的需要,他說:「就是這顆,她皮膚白,戴上會很好看。」

    選中之後是挑選切割花樣,確定好款式付好定金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和我同輪班的王姐拉着霄霄走進店裏,和宋熠正好迎面碰上,一邊走還一邊對我說:「趙婧,孩子我順路幫你接過來了,等下你就不要再跑一趟了。」

    完了,我在心中哀嘆,我看不見宋熠的表情,只看得見他的背影,他僵了很久,然後轉過頭來看我,店裏璀璨華麗的水晶燈光直直的投射下來,照的他的臉慘白,他動了動嘴脣,沒有說話,但我看懂他的意思了,他要和我談談。

    因爲霄霄和他長得,實在太過相似。

    王姐幫我帶着霄霄,我和宋熠坐在商場樓下的咖啡店裏,兩個人沉默很久之後,他直截了當地問我:「是我的?」

    這個時候瞞着並沒有什麼意思,我直直對上他的視線,點點頭對他說:「對,是你的。」

    他的臉色一點一點地難看起來,最後蒼白一片,只是問:「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他點到爲止,我含笑望着他沒有說話。

    老實說,看見他這個樣子,我心裏其實是很暢快的。我爲了他,喫了這麼多年的苦,有時咬牙撐不住的時候我就在想,憑什麼,憑什麼我喫了這麼多的苦,始作俑者卻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

    但是我爭着一口氣,再艱難的時候,我都沒有去找過他。

    現在看他這個魂不守舍的樣子,我終於覺得暢快,要不是場合不對,我真想笑出來,問他一句:「宋熠,你也有今天?」

    他跟着我回店裏接霄霄,霄霄很乖,沒有問這個一臉蒼白的叔叔爲什麼一直跟着我們。

    霄霄和我說學校要預定秋季的校服了,每個人要交370元給學校,說完憂心忡忡地問:「我問過老師了,老師說校服一定要買,媽媽,我們還有錢嗎?」

    他從小到大,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媽媽,我們還有錢嗎?」

    我攬着他的小胳膊,說:「我們有錢。」

    不知道宋熠在我身後聽見這番話做何感想,他能眼睛眨也不眨地一分鐘買一枚幾十萬的鑽戒,但他兒子在這麼小的年紀裏就要爲370元的校服發愁。

    我不知道他怎麼想,因爲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靜悄悄地離開了。

    1

    後來宋熠和他妻子離婚,準備娶我要照顧我和霄霄的時候,人人都說我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勾的宋熠鬼迷心竅,只有我覺得荒謬。

    因爲我沒有使手段,宋熠也沒有鬼迷心竅,要是真的要找一個理由的話,那就是愧疚。

    因爲他對我,深深的愧疚。

    宋熠身邊的人,無論是他的家人、朋友抑或者是合作伙伴,對宋熠的評價大概都是類似的,穩重、體貼、溫和、可靠、成熟、會照顧人。

    但我很慘,或許是我運氣差了一點,我沒有遇見穩重、體貼、溫和、可靠、成熟、會照顧人的宋熠,我遇見的那個宋熠,他暴躁、壓抑、反叛、高傲、虛僞、擅長隱藏,最重要的是說謊成性,騙的我太苦了。

    太苦、太苦了。

    我的人生,可以劃分爲遇見宋熠前和遇見宋熠後,遇見宋熠前我是個自強不息的慘人,遇見宋熠後我變成一個單純的慘人,行走的掃帚星本星。

    我是大三和宋熠在一起的,談戀愛其實並不在我的規劃之內的,因爲談戀愛這種東西,是我消遣不起的高奢玩意。

    你要是我你也會理解,我從小被扔在孤兒院門口,自強不息一路從義務九年教育堅持到上大學,沒有成爲一個失足少女,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也必須充實,早上五點半爬起來去校門口排隊幫班裏的同學買早點,一份早點能賺2元的跑腿費,本班加上外班大概有32位同學找我預定早餐,這樣一早上我就能賺64元,中午休息的時候我會幫女寢的同學們代拿快遞,送貨上門,之前畢業的學姐給我留了一輛自行車,一份快遞1元跑腿費,一中午大概能賺100多元,一三五日晚上,我會給一個初中生當家教,二四六晚上,我會去餐廳端盤子,從早上五點半到晚上十點,我除了學習睡覺外的每一分,都是用來賺錢的。

    我知道我在別人眼裏可能還挺不幸的,但是一個從小到大都不幸的人是感受不到的,我有書讀,有飯喫,有錢賺,自強不息,我覺得我活得挺好。

    我不知道,原來有時候一個人的不幸,能成爲另外一個人利用的籌碼。

    我的不幸讓宋熠選上我。

    之前在餐廳端盤子的時候,有段時間餐廳的大屏一直在放一個綜藝節目,叫《奇葩說》,有次在上菜的間隙中瞥上一眼,我聽見一個選手說:「心裏有很多苦的人,要多少糖才能甜起來。」節目的主持人立馬反駁,說:「你錯了,心中有很多苦的人,只要一點糖,就能甜起來。」

    宋熠就是我的那顆糖。

    我們第一次遇見是早上五點半,我拎着滿滿的早餐,同學們其實對我很照顧,他們很少會點一些湯水豆漿之類的早餐,因爲知道我不好拿,那次早餐店的老闆做活動,每份早餐免費送一杯手磨豆漿。

    我這個人,受人太多恩惠和照顧,也沒有什麼能回報的,因爲我確實是沒錢,所以這些免費贈送的豆漿,雖然無足輕重,但卻是我爲數不多的能回饋她們給我善意的東西,我咬咬牙,準備都帶去教室。

    爲了以防萬一,我分了兩趟,即使這樣,走到學校新月湖的時候系豆漿的袋子還是斷了,十幾杯豆漿打翻在地,乳白的豆漿熱氣騰騰地順着石板縫隙蜿蜒,其實已經習慣了,但我有時還會感慨我對命運的無能爲力。

    那是一種很悵然絕望的情緒,在瞬間一起湧上來,彷彿我這一生,就只能這樣。命運裝扮的花枝招展地站在我面前,對着我的臉左右開扇,但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這樣站着,束手無策的任打任踹。

    你以爲到這程度已經算是頂天的倒黴了嗎?並不,命運笑嘻嘻地望着你,說:「誒嘿,小樣,小瞧我了吧?你還能更慘的。」

    然後我遇見宋熠。

    他那個時候通宵遊戲剛從校外回來,遇見蹲在一堆豆漿污漬旁無聲哭泣的我,他問我:「同學,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我陷入溫柔的陷阱。

    2

    那應該是他和他母親鬧得最兇的一段時間。

    宋熠父親早亡,他母親對他非常的嚴苛,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自己的時間,他的生活,除了睡覺,每一分鐘都被嚴苛的規劃好了該做的事情。

    我聽他提起過一件事,是在他高中的時候,他翹了晚上的基金課,和班裏的男生一起去看一場世界盃球賽,隔天回去的時候,他母親將他帶到墓園,讓他在他父親的墓前跪了一整天,直到他說我錯了才能站起來回家。

    他一直跪到脫水暈過去,也沒說出那句我錯了。

    然而這只是他生活中很尋常的日常。

    生活中日積月累的壓力令人爆發,他到大學的時候,和他母親鬧翻,那時候的他,吸菸喝酒逃課夜不歸宿,有次我去找他的時候,他就坐在網吧裏,每個人都戴着耳機罵罵咧咧的在打遊戲,他連電腦都沒開,就坐在那裏,叼着煙,眼睫下垂。

    那樣那樣的寂寥。

    他並不墮落,他只是需要一個墮落的環境來和他的母親宣戰。

    我是真心實意的心疼過他的。

    那天他幫我一起收拾完滿地狼藉,又陪着我一起去校外拿早餐,他含着笑和我說:「我聽說過你。」

    我像豎起滿身刺的刺蝟,問他:「聽說過我什麼?一個被命運苛待的很可憐的人嗎?」

    「不,」他眼睛直直地望過來,探究中帶着塵埃落定的感慨,最後也沒說我在「聽說」中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也沒理他。

    後來不知道我在哪裏激起了他對我的興趣,他每天早上陪我去取早餐,再一間一間教室的送,中午陪我去取快遞,晚上送我去家教對象的家,或者是送我去餐廳。

    我從來沒有理過他,我很忙,沒有時間風花雪月。

    但是有一天晚上,很大很大的滂沱大雨,我從餐廳出來的時候,他就站在門外,手裏撐着一把很大的黑傘,雨水噼裏啪啦地打在他的傘上,然後順着傘沿往下落,彙集在地上的水窪中,餐廳的燈光碎在其中,他的眉眼在黑傘下仰起,英俊的不可思議,他笑,說:「就知道你沒帶傘,我來接你回去。」

    請原諒我,我長到那麼大,那是第一次,有人等我,有人接我,有人說:「我就知道你沒帶傘。」

    小時候我最羨慕的就是下雨天,一到下雨天,校門外都是家長,來接他們沒帶傘的孩子,只有我,永遠不會有人接我,我會冒着雨一路跑回去,然後聽孤兒院的院長抱怨我爲什麼又沒帶傘,因爲衣服淋溼了要洗,感冒了要花錢買藥。

    我是一個麻煩。

    那天我看着宋熠,眼睛一眨,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其實很少哭的,真的,因爲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明白,流淚是沒用的,也是解決不了任何事情的,可那一刻我真的忍不住,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眼淚就那樣不能控制地順着臉頰流下來。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

    他其實很有錢,看得出家世很好,但他從來不會阻攔我去工作,還是會一直送我接我。我之前一直很感激他,因爲他維持我所剩無幾的尊嚴,直到大四快畢業的時候,他和我他要規劃我們的未來,想和我結婚,他要帶我,回去見他的母親。

    這纔是我苦難人生的開端。

    3

    爲了見他的母親,給他母親留下一個好的印象,我提前三個月就開始緊張。

    我甚至斥巨資46.87元買了一本《當你第一次去你男朋友家,你必須注意的100件事》,看完什麼都沒記住,只記得這本書太貴了。和宋熠抱怨的時候他笑,伸手點上我的鼻子,說我:「你啊,改名叫葛朗臺算了。」

    我傻乎乎地笑起來。

    後來在他家那個金碧輝煌的客廳,我印象中我似乎只說了兩句話,一句忐忑不安暗暗期待的「阿姨您好」,一句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阿姨再見」。

    他母親坐在真皮沙發上,只在進門的時候上下打量我兩眼,然後全程沒看過我,宋熠一直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介紹我給他的母親,對話大致如下:

    「她父母做什麼的?」

    「她是孤兒。」

    「那你帶她來見我做什麼?」

    「我準備娶她。」

    「……你開什麼玩笑?」

    非常非常簡短,大概只有十分鐘不到,我像被剝光衣服扔到大街上一樣,但我強忍着,因爲不想在他母親面前失態。

    從他家離開後,我倉皇地問他:「宋熠,怎麼辦啊,你媽媽是不是不喜歡我啊。」

    現在想想自己真的是傻透了,他母親對我那樣的態度,我竟然還能問出這句話,簡直愚不可及。

    可宋熠很愉悅,他拉着我的手,嘴角是上揚的弧度,他說:「沒事,我喜歡你就行了。」

    後來在一個燦燦烈陽日,我去他在外租的房子找他,聽見他打電話,他對他的朋友說:「她氣瘋了,帶趙婧回去的時候,我就知道,她一定會氣瘋掉的,果然如此。」

    話裏的愉悅這樣明顯,掩飾不住。而在這之前,我每次想到他母親對我的態度,都愁的睡不着覺。

    原來,在他這裏,這是一件這樣令人愉悅的事。

    初遇的時候,他曾經笑着和我說聽說過我,但是沒說在聽說中,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直到現在我才懂了。

    我是他的抽菸,我是他的喝酒,我是他的逃課,我是他的夜不歸宿——我是他的墮落。

    我是他和他母親宣戰的衝鋒號。

    我所有的不幸,所有的傷疤,被他鮮血淋漓的撕開暴曬在日光下,是他利用對抗母親的籌碼。

    我就知道,我苦了二十年,命運怎麼會那麼好心的眷顧我。

    這纔是我生活的常態,我深一步淺一步的往回走,告訴自己,怎麼能哭呢,它又不是第一次這樣虧待我。

    而且等下我還要坐兩個小時的公交去給別人上家教課,怎麼能哭呢?

    你有時間哭嗎?

    後來快要畢業的時候,宋熠還是執迷不悟要娶我,他母親來了一次我工作的餐廳。

    她什麼都沒點,挑剔的在菜單上指指點點半天,大概都不合心意,最後只要了杯白開水,花兩萬塊錢包了餐廳一個小時,要和我談談。

    我坐在她對面,沒給她說話的機會,我說:

    「對,我是孤兒,沒人要的孤兒,我很慶幸國家的九年義務教育,讓我在初中成績卓越的情況下被保送到高中。」

    「我領着國家最貧困資助生的資金養活自己,現在成年了,我可以自己賺錢養自己了。」

    「我早上給人帶早餐,中午給人拿快遞,晚上給人當家教或者端盤子,在生活的間隙要努力學習,因爲我還需要獎學金。」

    「對,阿姨你看,你兒子喜歡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哦,對了,其實初中的時候我被人領養過,但是男主人經常對我動手動腳,我實在忍不了,一個花瓶砸碎在他腦袋上,給他開了瓢。後來女主人將我送到警察局,說我勾引她丈夫。」

    「你要是現在去查我的檔案,說不定還能查到我的案底呢。」

    「你看你兒子喜歡的人,貧窮、粗魯、暴力、庸俗、下三爛、小市民、貪財,您現在是不是非常憤怒?」

    最後我緩緩笑起來,擦乾淨手站起來看向臉色慘白的宋熠,無聲的笑,用力地笑,我無聲地用口型問他:「你開不開心?」

    開不開心?我將自己的卑劣悽慘絕望撕開在你母親面前,完成你報復反抗的最後一步。

    你開不開心?

    應該是開心的,畢竟你對我的那些溫柔,那些遷就,那些溫暖的守候和等待,不就是爲了這一刻嗎?

    我讓你如願以償。

    4

    宋熠瘋狂地找我和我道歉,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漆黑的夜裏,狂風暴雨,他被我關在門外,死死地用腳抵住門,一臉蒼白地問我:「對不起,對不起,趙婧,要怎麼樣你才能原諒我?」

    我笑起來了,拿一個碗將他砸的頭破血流,然後我朝他伸出手,和他說:「給我46.87元,我就原諒你了。」

    他明顯怔愣,血順着腦門流進眼睛裏,猩紅一片,他傻呆呆地望着我,下意識的反問:「什……什麼?」

    「46.87元,《當你第一次去你男朋友家,你必須注意的100件事》,把這本書的錢給我,我們兩清了,你走吧。」

    我想他腦門流着血淋着雨失魂落魄離開的時候,一定不明白我爲什麼要執着於這46.87元。因爲在每個翻來覆去痛徹心扉睡不着覺的晚上,我都是在摸着自己隱痛的心臟告訴自己:一定是這本書太貴了,所以我纔會這樣撕心裂肺輾轉反側,46.87元,真是一筆鉅款。

    這樣一筆鉅款,如果不要回來的話,我這個心痛還要多久才能好呢?

    後面的事真的沒什麼好說的,我在很久之後聽說,因爲我的這件事,宋熠母親做了退步,兩人的關係僵持一年後竟然緩和了。

    命運是怎樣厚待旁人,就是怎樣苛待我的。

    因爲那個時候,我已經生下霄霄了。

    我是和宋熠分開後不久發現自己懷孕的,我當然不會生下這個孩子,知道懷孕後我就買了墮胎藥。

    醫院實在太貴了,我去不起,診所中的墮胎藥,論單顆賣的話只要三塊五一粒,我買了兩粒。

    無良診所的無良藥廠商,不知道是不是藥過期了,我落紅三天,霄霄堅韌不拔的固守在我的子宮裏,最後一天我躺在牀上流了一天的淚,最後在深夜,我決定生下他。

    六年後的趙婧一定會狠狠罵死做這個決定的趙婧,因爲這個決定,讓她在未來六年過的生不如死。

    但是我原諒她,原諒當年那個孤立無援、孑然一身、倉皇失措、痛苦不堪的趙婧,她愛宋熠,儘管這個男人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傷害,但那些做戲的好確確實實是存在過的,那些心動是確確實實的存在過的,那些溫暖也確確實實是存在的。

    她在一瞬間被上頭的愛情衝昏了理智,在一瞬間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家,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擁有一個能一直陪伴她的家人,我理解她,並且原諒她。

    我真的真的不想再一個人了。

    我懷着孕完成了畢業答辯,快要生產的時候我纔回到原來的孤兒院。

    院長看着大腹便便的我沒有驚訝,花白的頭髮在風中顫顫巍巍的,最後長嘆一口氣。

    初中那年,我把領養我的那個意欲強姦我的男主人腦袋敲破後,院長去警局贖我,我當時被男主人妻子打得渾身青紫,衣衫不整地站在警察局的燈光下無所遁形,尤其這個女人還拉扯我的頭髮污衊我是故意勾引她老公,我只覺得羞恥,然而還是強撐着一口氣一言不發。

    直到院長來了我纔開始哭,她將我護在身後,唯唯諾諾的和那個女人道歉。

    最後善了要離開的時候,那個女人指着我罵:「不學好的小妖精胚子,以後一定未婚先孕,讓男人玩夠了再拋棄,不自重不自愛的狐狸精。」

    我當時想的是:我纔不會,我一定要好好學習,要考到最好的學校去,要有最好的工作,賺最多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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