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沙皇》（2019） — 一代王朝的末路

羅曼諾夫王朝覆滅的故事，是影視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Netflix於2019年推出的影集《末代沙皇》（The Last Czars），便是以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Nikolai Alexandrovich Romanov）為主角，講述曾經繁盛的羅曼諾夫王朝，如何一步步走向末路，並帶觀眾一睹二十世紀初動盪的俄國歷史。

【劇情式紀錄片】

《末代沙皇》並非一般影集，而是「劇情式紀錄片」（docudrama），也譯為「文獻紀錄片」。所謂的「劇情式紀錄片」，指的是主題所敘述的真實事件，由於距今久遠，不能依照傳統紀錄片的形式，實際拍攝、紀錄事件，也無法採訪當事人。於是便將該歷史事件，採用劇情片拍攝手法再現（re-enactment）其過程。相較於強調虛構創作的電影或戲劇，「劇情式紀錄片」更著重對客觀事實的重塑。

若要具體形容，相信很多人看過歷史紀錄片，學者在講解過程中，不時穿插由演員演出的模擬片段，讓觀眾宛如身臨其境。「劇情式紀錄片」便是接近這種形式。

由Netflix出品的「劇情式紀錄片」，向來品質參差不齊。幸好，《末代沙皇》的製作有一定水準，選角得宜，主演表現優異。本身熟知尼古拉二世的事蹟，先前也看過不少改編作品，但本劇還是讓我相當投入，沉浸在故事中。尤其時空位於近代，當時已有成熟的攝影技術。因此能在劇中，看到許多珍貴的歷史影像。

《末代沙皇》整體偏向戲劇形式，僅在過程中，穿插學者解說，梳理重大事件及相關人物，讓觀眾對時代背景有更深入的了解。本劇劇情編排流暢，再搭配學者說明，即使是對俄羅斯歷史一竅不通的「歷史盲」，也能無負擔地追劇。若對羅曼諾夫末代的題材感興趣，這部影集是不錯的入門。

雖然紀錄片僅是「相對客觀」，很難完全避免創作者觀點的介入。但我認為本劇大致上的論述算是客觀。至於要不要全然認同劇中學者的評論，取決於個人了。

【王朝的殞落】

有關尼古拉二世其人，歷史評價非常兩極，有人同情沙皇的遭遇，有人認為他是無能的君主。每當看到劇中的尼古拉，總在關鍵時刻，做出一連串匪夷所思的錯誤抉擇，讓我屢屢搖頭。最令我憤慨的，便是一次大戰爆發時，尼古拉居然安心讓不擅政務、精神脆弱的皇后主政，自己跑到前線坐鎮，等於把整個王朝架空，讓反叛份子有機可乘。

尼古拉二世致力當個憂國愛民的君主，可是進入現代化的二十世紀，卻沒有順應時代趨勢，大刀闊斧變革，依舊維持專制保守的執政策略。又無力挽救民不聊生的困境，不斷捲入國際紛爭、拖垮國力，莫怪乎不得民心，最後導致革命爆發，維繫百年的政權就此瓦解。

不過，尼古拉雖不是優秀的君主，卻是位溫柔稱職的丈夫，與慈愛的父親。當劇情演到沙皇處於退位與否的掙扎時，在保住王位與家人安危之間，毫不猶豫選擇家人的那刻，不禁令我潸然淚下。

尼古拉的悲劇是咎由自取，他確實該為執政失策負責。只是後續因內戰的權力鬥爭，連同無辜的子女，慘遭布爾什維克軍隊處決。如此淒涼的結局，不免讓我感到惋惜。試想，若尼古拉並非君王，而是生在和平時代的平凡百姓，或許能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安享晚年吧！

羅曼諾夫末代的功過，就交由螢幕前的觀眾去評斷吧！

【演員和角色】

關於本劇演員，大部分角色的造型，盡力還原歷史原型，相當用心。幾位主演雖不是知名演員，但演技精湛，成功撐起整部劇。經由演員出色的表演，讓原本存在於文獻、片面無生命的歷史人物，得以打破時空限制，藉由戲劇作品重生。不論是執政失當的尼古拉二世，或是親信奸臣的亞歷山德拉（Alexandra Feodorovna），縱然後世評價兩極，透過虛構創作的魔力，讓人能拋開既定偏見，對角色展現的種種矛盾與複雜心境，產生共情。

尼古拉二世由Robert Jack飾演，經由造型打理，外型神似沙皇本人。飾演亞歷山德拉皇后的Susanna Herbert，雖非如同本尊那般樣貌傾城的美人，但是氣質頗佳。纖細骨感的五官輪廓，演起敏感偏執的皇后，極具說服力。

所有角色中，特別想談談赫赫有名的拉斯普丁（Grigori Yefimovich Rasputin）。劣跡斑斑、神祕色彩濃厚的拉斯普丁，同樣是藝文樂於取材的創作對象。但是個人認為，影視作品經常將這位顛僧，塑造成過度狂妄、純然邪惡的反派，性格刻劃容易流於平面。

在《末代沙皇》中，飾演拉斯普丁的演員Ben Cartwright ，沒有選擇類似的詮釋，他與其他扮演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具有「沉著」的特質。拉斯普丁固然居心叵測，私生活放浪形骸，仍須具備足夠的政治手腕，才能憑一己之力，操控帝后、壟斷權力多年。Ben Cartwright 的拉斯普丁，心思深沉且老謀深算，撇開其品行不良，拉斯普丁可說是位出色的謀略家。

劇中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幕，當皇儲阿列克謝（Alexei Nikolaevich）被診斷出罹患血友病，走投無路之下，尼古拉經由其他皇室成員舉薦，請來拉斯普丁為兒子治病。當房內的亞歷山德拉正虔誠地禱告，請求上帝帶領他們脫離苦難，不要讓惡魔近身時。察覺身後有人的亞歷山德拉，轉頭一望，只見拉斯普丁緩緩朝她走來。

惡魔總是趁人類最脆弱不堪時，趁虛而入。

有關亞歷山德拉與拉斯普丁的關係，劇中描繪得曖昧有趣。因為兩人聲望皆不佳，導致無數的民間傳聞，時常渲染皇后與顛僧之間的性醜聞。關於這點，我的看法和劇中學者相同，認為拉斯普丁即便再放蕩，也不會做出對自身處境不利的行徑，愚笨到與皇后有牽扯。不過，拉斯普丁的確利用後者對信仰的虔誠、脆弱的精神狀態，不斷用讒言佞語蠱惑，藉此謀取利益。

這是一段不涉及肉體、純潔無比的「精神戀愛」。好不容易盼來繼承人、卻隨時可能失去愛子的母親，在徬徨無助下，將讓兒子病情好轉的僧人，當成命懸一線的浮木，似乎不難理解。亞歷山德拉與丈夫鶼鰈情深，對於拉斯普丁，更像是把對方神格化，視為至高無上的「信仰」，盲目地崇拜這位能賦予救贖的「救世主」。這份特殊情誼無關情慾，僅是各取所需的關係。接連遭遇打擊的亞歷山德拉，情感上需要一個信仰支撐；拉斯普丁則依附皇后的身分地位，獲取更多政治利益及特權。

【淺談影集不足之處】

整體而言，影集頗具水準，但有部分細節不是很理想。以下便稍微談談，個人認為的幾處缺點。

首先，中文字幕有一堆稱謂錯誤，以及明顯錯字。當然這個問題與影集本身無關，可依然想抱怨Netflix糟糕的翻譯品質；回到影集，男女主角的老妝不夠到位。明明時間線橫跨多年，遭遇諸多變故，沙皇夫婦從頭到尾造型、妝容幾乎一致，完全不顯老。不僅看不見一綹白髮，臉上更毫無皺紋；另外，劇中還有現今影視常見的詬病，添加一些不必要的情慾及裸露戲，純粹刺激觀眾感官，對劇情的重要性影響不大。

其中最讓我有意見的，在於劇中省略了「英國拒絕提供沙皇政治庇護」這項史實。 

《末代沙皇》由於篇幅限制，無法鉅細靡遺描述所有事件。像是沙皇退位後，後續的軟禁省略很多細節。大幅跳過由克倫斯基（Alexander Fyodorovich Kerensky）所領導的臨時政府，安置妥當的過程。僅聚焦在一家人於葉卡捷琳堡（Yekaterinburg）的伊帕切夫別墅（Ipatiev House），被布爾什維克軍隊監禁的時期。

只是劇情描述，過度自信、看不清戰後局勢的尼古拉，拒絕逃亡國外，因而錯失了生存機會，這點明顯是錯誤的。事實上，尼古拉在退位後，其實有向盟國尋求政治庇護。不幸的是，盟國皆拒絕接納他們。

其中尼古拉的首選，便是與王室有著親戚關係的英國。英王喬治五世（George V）起初願意提供協助，然而尼古拉的聲譽不良，亞歷山德拉婚前的德國公主身分，容易引人非議。更何況，喬治五世本身也流有德國血統，又面臨國內甚囂塵上的反戰聲量。自身處境都不保的情況下，在慎重考慮後，喬治五世最終拒絕沙皇一家前往英國避難。儘管多數人能同理英王的處境艱難，這項決定仍舊引來後世批評，成為喬治五世一生的汙點。

劇中刻意省略此事，把一切歸咎於尼古拉二世，讓我感到十分微妙。影視創作勢必有所取捨，更難免摻雜創作者觀點。倘若這段情節，是編導為了避免可能的爭議，所做的創作取捨，縱使不認同劇情的改編，對於製作團隊的想法，我也只能尊重了。

【與《江山美人》的比較】

曾執導《巴頓將軍》（Patton）、《惡魔島》（Papillon）的導演Franklin J. Schaffner，於1971年的作品《江山美人》（Nicholas and Alexandra），同樣講述羅曼諾夫王朝殞落的故事。當年評價不俗，可惜票房慘賠。幸好奧斯卡風光入圍多項大獎，最後奪得最佳美術設計與服裝設計獎。

前陣子恰好看了《江山美人》，不妨就與相同題材的《末代沙皇》，做個比較吧！

《江山美人》嚴謹地呈現二十世紀初期，俄國歷史的變遷。本片在篇幅壓縮下，有條有理、不紊亂地呈現複雜的歷史事件。我特別欣賞劇情以皇儲的誕生，作為破題與隱喻。孱弱的皇儲阿列克謝，即是羅曼諾夫王朝的化身，僅能苟延殘喘，竭盡全力生存。可惜就算多麼努力止血（改革)，終究無法阻止衰竭的命運。片中最魔幻的時刻，當阿列克謝夢見斐迪南大公（Archduke Franz Ferdinand）被暗殺，隨後父親尼古拉不顧大臣反對，堅決介入一戰，為王朝的滅亡種下惡果。細心呵護的王朝命脈，夢見戰爭導火線與皇室的終結，彷彿預見自身的宿命。

兩部作品若要選擇，我較喜愛《江山美人》。原因在於，《江山美人》以戲劇手法呈現，觀眾情感與主角更能靠近。看著角色們「一步錯，步步錯」，只要一個骨牌歪斜，隨之而來的震撼效應，後續將無力挽回，讓人感慨生命的無常。而最終的處決點到為止，令人不寒而慄。加上劇情沒有侷限在宮廷，囊括了革命黨的描繪、平民生活的刻劃，猶如宏大的俄國史詩。

不過，若是習慣快節奏的現代觀眾，《江山美人》可能稍嫌緩慢沉悶。此外，片中一連串拋出的人名和事件，不熟悉歷史的觀眾完全吃不消，須對當代俄國史有些概念，再觀影會更好。 

相較之下，《末代沙皇》的風格較親民，並搭配學者深入淺出的解說，即使對俄國史一竅不通，也能輕鬆進入故事。但影集偏向紀錄片式的客觀手法，容易讓觀眾抽離故事，少了《江山美人》戲劇性的悲壯感。

共同的是，兩部作品皆有優秀的主演，與水準之上的技術面。彼此相得益彰，在此推薦給熱愛歷史題材的朋友。

【命運的輪迴】

最後附上《江山美人》中，我最喜歡的台詞。當尼古拉堅持參戰，總理謝爾蓋．維特（Sergei Yulyevich Witte）苦諫沙皇未果時，不禁哀傷地說出以下的長白︰

 「等戰爭結束了，你們沒有一個會站在這。爭來爭去最後皆會成空，我們所珍愛的一切都將粉碎。戰勝國會和戰敗國一樣受到詛咒，這個世界行將就木，人們會漫無目的地迷失在廢墟中，變得瘋狂。傳統、美德、克制…這些品德將不復存在。我不是為自己感到悲傷，而是為後人感到悲嘆。他們將活在絕望之中，所背負的就只有罪惡、復仇欲和恐懼。這個世界將滿是狂徒，還有庸俗的傻子。」

None of you will be here when this war ends. Everything we fought for will be lost, everything we've loved will be broken. The victors will be as cursed as the defeated. The world will grow old, and men will wander about, lost in the ruins, and go mad. Tradition, restraint, virtue, they all go. I'm not mourning for myself, but for the people who will come after me, they will live without hope. And all they will have will be guilt, revenge, and terror. And the world will be full of fanatics and trivial fools.

創作總是對應現實世界，這段沉痛的獨白，為俄羅斯的未來下了註腳。從帝俄過渡到共產時期，又從蘇聯解體，來到現今普京（Vladimir Vladimirovich Putin）專政的時空。政治局勢瞬息萬變，俄國至今仍未掙脫無限輪迴的蒼涼命運。在這個屬於狂人的喧囂時代，那些美好珍貴的品德，僅能從過往追尋了…

◎註記︰

◇內文劇照取自於IMDb、串流平台截圖，以及零星網站。

◇有關《江山美人》（Nicholas and Alexandra），其他網路常見譯名為《宮廷秘史》、《俄宮秘史》。由於目前查詢到的台灣舊電影雜誌，以及Apple TV上架的版本，片名皆採用《江山美人》，本文便沿用慣有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