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2/2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慕尼黑的憂鬱:美中自信與西方秩序衰落的切片

張登及(國立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奔騰思潮 2020/2/24

風傳媒 2020/2/24 

慕安會忽然引起台灣興趣:美中互批

 

一年一度的「慕尼黑安全會議」(2020)乎又再次重複著史賓格勒(Oswald Spengler) 「西方衰落」的老調。與前三年的大會相較,今年的主題口味更重,主要國家的媒體都多有關注,但一樣沒有引起太多台灣媒體的興趣。唯一的例外是美國代表團今年不分黨派、傾巢而出。國務卿龐皮歐(Michael Pompeo)、國防部長艾思博(Mark Esper)、眾議院議長裴洛西(Nancy Pelosi)與前國務卿克里(John Kerry)等連袂出席,且在所有主場、分場都集中火力批判中國崛起造成的威脅,對歐洲友邦則極力要求抵制中方包括華為5G在內的各種科技、投資或基建項目。跳躍地看,這很像在間接復刻冷戰、世界「理念相近」同盟包圍中國、支持台灣入聯……,應該頗令台灣社會振奮。

 

在場內和場外,中方的前駐英大使傅瑩、駐南非大使林松添與北京外交部發言人、官媒則以級別不對稱但火力不遜的方式反擊,北京甚至驅逐了發表「東亞病夫」評論的華爾街日報所有駐華記者。中方略顯單薄的代表團的另一任務,是吃力地辯解政府防控新冠病毒疫情的努力。這方面世衛、國際紅會等單位代表也肯定中方努力抗疫,稍使北京紓壓。總之,美中上演充滿自信的互批,十分符合台灣近年的政治偏好與社會氣氛的口味,這才引起台媒對今年慕安會一些興趣。

 

四年憂鬱症:學院派的杞人憂天?

其實慕安會值得更深入關注的,是它連續四年充滿歐洲學院風格的「憂鬱」:「西方」往何處去。這個想法看似純屬歐洲,因為川普(Donald Trump)認為美國正在強大,龐皮歐在慕安會聲稱「美國正在勝利」。不僅美國像是這樣,近年美方所有防務與戰略報告指向的對手中國也將「四個自信」高唱入雲。

 

筆者倒認為,美中高官當然要行著夜路吹口哨。但只消看到十多年前杭廷頓(Samuel Huntington)對美國未來人口、文化變遷的憂慮,到近年斑農(Steve Bannon)們高調對抗所謂「納粹化」的中國,並四處資助西歐極右派政團打擊歐陸自由派,就可以知道美國絕非高枕無憂。而早已「穩中有憂」、經濟下行的中國大陸,又加上新冠病毒揭露「治理現代化」在體制、公衛、宣傳等多方面巨大短板,中共才會疾呼不僅群眾要「堅定自信」,幹部更要「同舟共濟」。這說明慕尼黑的憂鬱具有一定的普世性,只是立場與位置不同,故此過去以「規範性強權」(normative power)自豪的西歐,竟夾處在美中俄競爭下,才特別憂心忡忡。

 

慕安會前三年的憂鬱症狀可以從主題看出。2017年大會主題是「後真相、後西方、後秩序」(Post-Truth, Post-West, Post-Order)。「後西方」與文史社科界十餘年來的眾多研究呼應,甚至遠紹「後現代」(post-modern)主題。也因為「後現代」已經是全球性現象,所以不能再僅以「非西方」(non-Western)論之。至於「後真相」與「後秩序」,當然是川普上台,爭議性言行的反響。

 

2018年會議壟罩在美俄不信任的高峰,主題是「深淵邊緣或懸崖勒馬?」(To the Brink and Back?)會議認為朝核、伊核、氣候危機、網路安全等都使國際秩序更加動盪。2019年的憂鬱還是沒有改善,因為國際秩序似乎瀕臨粉碎,所以大會主題變成「誰來收拾殘局?」(Who will Pick up the Pieces?) 本屆會議壟罩在美歐、美中貿易衝突與美國退出眾多國際協議,當年慕尼黑安全報告中引述美國皮優(Pew)民調顯示,只有美國民眾不承認中國經濟崛起是現實,美國盟友民意卻多半認為華府也是他們國家的一項威脅。各國對中國四出投資與擴軍看法分歧,日韓印澳民意大半認為對本國有害,一些發展中國家則相反。這一年英國確定脫歐,法德簽署「亞琛條約」(又稱法德合作與一體化條約),成立法德防務安全理事會。此後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多次鼓吹歐洲(當然沒有英國)該有自己獨立的共同戰略。

 

西方性缺位:國際秩序的雙重裂隙

 

今年的慕安會報告主題有中譯的困難,它只有一個現行字典沒有的新字:“Westlessness”。有些陸媒將此譯為「西方的缺失」,筆者認為此字沒有優缺點的意思,不宜譯為「缺失」。有台灣報導譯為「漸微」,但此字應沒有「漸」的意思。字根“less”通常是「無」、「失去」之意,例如countless, endless, homeless等等,但會議主題也不像是在說當今世界已經是「無西方」或「失去西方」。加上意味著「屬性」的結尾“ness”,就更困難了。筆者不敏,暫譯為「西方性缺位」,以待高明。

 

要談「西方性缺位」,首先碰到的難題就是「西方性」(Westness?) 北京前駐英國大使傅瑩2 月21日有一篇回顧會議、追溯至希臘、羅馬、基督教的長文,此處不贅。慕安會報告倒有一個簡短的三元素定義:政治的自由民主體制、經濟的市場主導體制,與國際制度下的合作。正是依循這些標準,報告認為西方缺位不只是因為非西方世界實力崛起,以及馬克宏提示的俄、中、印等大國本就有自己的哲學和世界觀其更深層的根源在於西方集團自己已經失去西方性的共識(no common understanding of what is the West),使得「西方自己變得更少西方」(The West is becoming less Western)。

 

這個現象,固然可以訴諸物質性因素,即體系向新興國家「權力移轉」(power transition)的影響。國際關係學的古典現實主義,更能呼應慕安會報告提出的觀念性因素:西方集團自己內部精神上的不統一(spiritual disunity)。今年會上,龐皮歐與東道主德國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在美歐貿易談判、伊核協議、軍事開支分擔、氣候變化等議題的針鋒相對,只是這些不統一的表象。華府近年以接連退群維護自身利益;右派嘲諷歐洲移民、福利與環境政策;歐洲疑歐論和各國右派選舉接連獲勝;中東歐威權強人以排外反共之姿興起,都更直指「西方性缺位」的核心:精神上的不統一。慕安會報告特別以「右翼極端主義:白與非」(Right-wing Extremism: White and Wrong)專章深入挖掘這個缺位性的核心,並指出社群網絡發達、人口結構與社經條件惡化,使得基於宗教、種族、階級、地域、年齡的種族主義、排外、反猶、反伊斯蘭等不寬容、仇恨心理和部落主義進一步向更小眾的平台蔓延。這些病徵與三元素理想定義下的「西方性」相距甚遠。

 

權力移轉只是當前西方仍勉力主導的自由國際秩序(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的物質性裂隙。觀念性的裂隙如果放任漂流,則不僅會導致國際秩序的「西方缺位」,也很可能滑向赤裸的地緣政治與大國對抗:無秩序的無政府狀態(disordered anarchy)。這必將使氣候、公衛、軍控、網安等強烈要求跨國合作的全球非傳統安全問題難以治理。一旦有任何角落出現異常,主導菁英與公眾的廉價對策,很快就是尋找「他者」來卸責甚至落井下石,而後者的反作用必是秋後算帳和報復。冷戰後整個中東問題與2008年經濟危機以來反全球化的重商和保護主義就是如此。如果世人繼續以便宜行事的自私處方應付「西方性缺位」,長此以往的惡性循環,災難性的更大危機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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