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完全浸入生活裡,日子才會發芽。
文溫德斯(Wim Wenders)繼在《尋找小津》(《Tokyo-Ga》,1985)之後,再次把目光放在日本,這次的他更加輕巧、靜謐,在時間的鑿痕裡捕捉到了一絲凝定。
觀《我的完美日常》其外核之重複性,會使觀眾不自覺地限縮其視野,視角也將變得平庸。重複的日常在敘事上的循環復返,因此,觀眾若非期待著接下來生活的摺痕出現,便將招致感官麻木的疲勞。
看著平山清晨起床,替植物澆水,在家門口的販賣機投一杯咖啡、上車隨即播放一捲卡帶,一路上聽著讓時光凝結的音樂;最後,平山停在東京公廁前,細膩地擦拭每一片瓷,回收每一份垃圾。下班後獨自一人的例行瑣事——日與夜的光景是反覆的,景觀是彼此交替著的,時光是脫離社會的。電影讓觀眾置身於整齊無暇的時空背景,或許成為受人詬病的原因(是否這部電影只是在宣揚廁所清潔工?),但同時有著另一種可能——觀眾能否看見早已凝結在語言、影像之外的,幾經打磨的生活邊角最為圓潤的柔光?
《我的完美日常》的敘事方式和影像質地是詩意又溫婉,電影的概念是如此的「當下」,如抽掉絲綢一般,輕巧地拿走了對未來的希冀和期望,使「未來」的概念不存在。亦即,「現在」只會是「現在」。當觀眾只關注電影輕巧,時間洪流外的寧靜裡,便帶出一份靜止之淨。這樣的淨,在片中還有如微風那般的禪意和不完美的侘寂之美。
朦朧之際,也開始向生活上的微小事物靠近、彼此相依,最後融入其中。看著平山將自己安放於廁所的清潔以及生命裡的微小日常,便會帶出視野之外的靈性探索:是關於城市之下、時間之流外的好整以暇,以及我們該如何將自己完全地浸入生活,才能懂電影中「木漏れ日」所傳遞的禪意與瀉下之光。
日常單是「廁所清潔」就佔了很大一部分。當這份社會經常忽視的工作被電影放大,觀眾就無法不看見電影試圖想帶出的「微小的重要性」——微小,小至生活的枝微末節、一首歌的長度、時間的游離。然而,事實是現代城市的喧囂和日理萬機早已掏空人的思緒和身體,我們不再留心於浮動下的塵埃:「未來」是無比重要,生活是不斷堆積的事物的綜合體;存在是為了前進,前進是為了有所求。階級因此而生,我們的追尋為的是一份連自己都並未看穿的成就和幻象。但一切一切的向上,在最終都將變成時間之內的漂浮,靈魂也隨之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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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孤獨的緩慢和無語、反覆的日常、微小的軌跡、似曾相識的每日行程、電影的小賦格,正好把身為觀眾的我們,早已遺失、或甚游離不定的靈魂給抓了回來。
孤獨的張力延展了開,裡頭有時代的不合時宜、時間的流動或靜止,和生命的溫柔叛逆。
我是信仰孤獨的。因此懂《我的完美日常》裡所傳遞的屬於獨身的輕盈豁達其實並非新鮮,而是再一次的把我們對於日常的失焦重新聚焦並見證時間的另一種樣態、物質的嶙峋,靈魂的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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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電影,偶然想起《愛因斯坦的夢》(《Einstein’s Dream》, 1992)。《愛》以文學性、故事性的文字來輕推出關於時間流動的狂想,讓我們有機會不再以嚴厲、斷裂的眼光來看待之,而是改以一種緩緩的浪漫,軟綿綿的狀態:人類應該視時間為有機體。而在時間之外,書裡沒說的,是人類的群體性埋沒在其中,竟是如此孤獨。同樣地,在《我的完美日常》,或許正以影像的方式,來闡釋一個同樣關於時間的概念、我們從孤獨扎根的必要和魅力。當導演以敘事來剖開它的「線性」,讓故事暫住在城市的切面裡、都市倉皇步伐的鞋印中,自成一個遺世獨立的「場域」,而生活的不假外求也發芽而生。
佇立在洪流之外,電影也別無所求,只讓故事核心放在平山身上。其實沒有人知道平山的過去,電影不斷不斷覆述的日常,成為了我們唯一能認識他的管道。正當我們憑著那條路徑自覺無法接近如此「完整」的主角時,姪女的出現,另闢蹊徑成為了我們能與他接近的通道。故事從此展開了另種樣態,朦朧的展示了平山的過去和家庭背景。但為了不讓電影失焦,那句台詞「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巧妙地豎立了故事軸心,一切豁然開朗。「只有現在」的概念,走出螢幕之外,來到觀眾面前,然後將自己安放於每個人的腳邊——恍惚間,懷揣於過去的事物消失了、未來不再立體,我們獨自佇立在不斷變化的當下,去理解除了當下的自身之外,一無所是的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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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時間從中脫臼。告訴我們在分與秒外,還有存在未經定義的黏糊、綢緞般的空白迷霧。正因如此,要如何像平山一樣,從時間的嚴實裡找到嚴肅外寬闊的快樂,正是屬於現代人需要的,半夢半醒之間找到對人世的恍然、精神的清明——因此,生活的靈光才得以顯現。這樣的怡然自得,正是電影中,「寂」的意義之一:孤獨的禪意就此而生,「靈」的寧靜與飽滿,正是來自於回歸本身的最最質樸。
要從歸真的靈魂中看待事物,現在的「存在」才會變得清晰可見。當拂去現實的迷霧,便可知所謂《莊子》所謂「心齋」之意義:「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看待事物之時,以虛待實,心齋也。在心靈洗滌後,才會在悄然間明白了平山為何總喜歡以黑白底片拍攝枝葉繁茂間漏下的光、在各個獨立的瞬間,「木漏れ日」的瞬息萬變。和時間不斷流動間,事物本質上洩下的生命靈光。繼而我們便會感受到「存在」。
潛入光的深處、夢的囈語裡,時間跟著變得柔軟,我們的存在便會立體起來,流動的不安定也逐漸找到歸根之處。日子的美好不再關乎天氣陰雨或暖陽與否,時間每個當下、每次的瞬息變得曖昧,可憐也可愛。電影片尾,Lou Reed的〈Perfect Day〉唱出一段「當下」的永恆:時間悄悄流走,不是追求生活新奇的變異,而是在最最平凡和重複的時光裡,看見超越新奇的安穩和平靜。
Just a perfect day
Problems all left alone
Weekenders on our own
It's such fun
Just a perfect day
You made me forget myself
I thought I was someone else
Someone good
「完美日常」之所以完美,正是因他的「不完美」:我們如何從缺陷中撥開外在事物的雜草叢生,看見生活最最微小的靈光,和找回存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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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我身處在湖邊的長椅。看見午後的陽光在水面粼粼、透著樹梢的枝葉間成嶙峋的光,隨風不斷變化。我想,「木漏れ日」果然是有讓靈魂安定的力量,以及《我的完美日常》之所以成為我如此喜愛的電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