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29|閱讀時間 ‧ 約 25 分鐘

自私的基因│夢想集中營 The Zone of Interest (2023)

本篇影論重點:
流水帳敘事的枯燥也是刻意為之?
當「形式」成為最強大的「內容」
平庸之惡還不只是平庸之惡
片尾的經營直取年度最佳影片

在陰暗的影院中,黑底白字的電影片名出現,散發光暈的字體逐漸沒入底色中,我們被迫盯視著毫無變化(不能說空無一物?)的黑屏長達兩分鐘之久,即使聽見隱隱透出的背景音,仍不禁讓人懷疑是否影片出了問題,或是故作老練的預設下個鏡頭的跳接必然對比極強、衝擊力十足─對比是有的,下一場明晃晃的河邊景致將戲水的主角一家暴露在眾人眼前,但他們百無聊賴的鬆弛是那麼波瀾不興,而後面的劇情也沒有多大不同─從那一刻開始,就在告訴我們,這絕對是一部很挑觀眾的電影。

<夢想集中營 The Zone of Interest>的特異之處正是透過如此明確的形式來說話,以此聰慧地對應當代人對納粹議題逐漸無感,影視作品的改編早已呈現疲態,我們被反覆提醒必當警覺那些平庸之惡,也幾乎不認為那樣的種族仇恨會再以摧枯拉朽之勢捲土重來;導演強納森·葛雷澤(Jonathan Glazer)卻是在全世界篤定不會再重蹈歷史覆轍下,透過這樣一部流水帳式的納粹指揮官一家的田園生活暴露我們的過度自信,就在我們直覺劇情平淡、瑣碎而失去注意力的同時,所謂的「歷史」也在牆的這一面與那一面同步進行中,我們無法像昆汀的<惡棍特工 Inglourious Basterds>假想一個自爽的情節,歷史終究是它必然的樣子,而現在的我們也將決定未來的歷史,若我們看著霍斯一家所看見的不過是殘酷、愚昧的惡人而忽略他們與我們的共同性,未來無可避免將承受現今我們的理所當然所腐朽出的果。

就像是霍斯和工程師討論更進化、更有效率的焚化爐設計,他著眼的並不是對猶太人的憎恨而是更好的工作表現,極力想調回奧斯威辛,也只是想要和家人在一起;海德薇那一爿生意盎然、井然有序的花園,是她辛苦經營夢想家園的投入成果,就像她母親因此欣慰她「逐漸站穩腳步」那般身為女性的人生證明。他們是有意識的去追求自己的渴望,就其本位是如此理直氣壯,他們也明白自己所選擇的意味他人要付上什麼代價,只是他們不去看、不去聽,就像是全片沒有呈現集中營內的景象那樣地刻意別過頭不去看,就算是耳朵無法關上也習慣性自動過濾掉遠方傳來的槍聲、訓斥、哭喊,而他們也以此教導他們的下一代成為一種「自然」,這樣的「進化」比屠殺這樣明顯的暴行來得恐怖,更像是「自私基因」的變異形成生存的本能,在一代又一代之後,病態將長成一片繁花,而這簇怒放的美麗在鏡頭前幻化成殷紅一片,象徵寧靜且美好卻得靠鮮血灌溉而成。

飾演海德薇的桑德拉·惠勒(Sandra Hüller)在訪談中提到劇組在莊園內設置許多部隱藏攝影機:「我們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攝影機正對著我們—你無法將臉轉向某個方向露出比較好看的那一面。」在選定以德軍高官的角度說故事更刻意形塑他們的「無知」,這樣的無知指的並非是智性的,而是他們並未修飾自己的選擇─同時也是何必修飾甚或無能修飾的─當後世的我們批判地回看他們造成的惡行,竟發現他們也只不過是做出維繫自己家庭完整、幸福的抉擇,對於因果的那份無知竟日常的那麼容易被觸犯,不禁令人駭然。

我們所以為的「平庸之惡」依然自恃於對善惡的判準,可怕的卻是在「平庸」之中不知不覺失去了分辨─安全感、歸屬感、成就感…正是人皆有之的「平庸」,讓我們合理化地對與己無關的事物麻木,一無所知地以犧牲他人成全自己想要的完整。

電影更藉由兩大段「熱成像」的畫面有意識地讓觀眾成為那雙歷史回看之眼,在那人性極冷之處暴露最不被看見的溫暖,對應著霍斯給女兒讀的床邊故事,黑白影像中的女孩更像是真實(殘酷)的童話,讓我們願意相信還有人甘犯性命之危守護內心僅存的善意。黑白影像對比著風和日麗、粗礫的配樂對比著撿來樂譜彈奏出的鋼琴段子、水泥灰暗的牆面對比著恣意奔放的自然、槍口威嚇的哭喊對比著他們辨認鳥類的鳴叫…在看見/看不見、聽見/聽不見之間,豈是一面牆所能做到的,而是原文片名<The Zone of Interest>圈出的人心壁壘,既得利益者高舉的話語權一呼百應「讓oo再次偉大」,集體不過是在等待足夠甜美的口號勾勒出無可詆毀的夢想,那將成為你我心靈的「集中營」,甘願成為所謂幸福的囚徒。

意識型態的復辟絕不可能嗎?片尾,霍斯多次乾嘔─連最後的作態也一無所有─像是從後頭被叫住般地回望鏡頭,鏡頭旋即跳接到已成為集中營紀念館的現代,成千上萬沒了主人的鞋子、彷彿化為牢籠的條紋囚服…工作人員日復一日打掃上頭沾染的歷史塵埃,當時充耳不聞的血淚在此刻沈澱出無聲的力量,並非控訴而像是挑釁現代的我們如何創造未來的歷史;其後畫面再度跳回霍斯的時空,他就像什麼也沒發現地移開了直視鏡頭的眼神,繼續走他原定的路。尾聲這段時空跳接的神來之筆,一如「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我們是否對接上霍斯的眼神?又會做出相同或不同的抉擇?我們還要從蓋棺論定的歷史來定義我們是怎樣的一代人嗎?

這後座力極強的回馬槍,將這些問號留給看得見、聽得見的人來回答。

 

同場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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