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再見機器人》：欣逢夏日清晨的虹之原

《再見機器人》電影劇照／東昊影業

寂寞沸騰的時代，就連動物也一樣孤獨。

《再見機器人》的寂寞小狗夜夜微波起司通心粉，電視轉來轉去卻沒有一台好看，眼看自己的肚子和寂寞一天比一天還要肥大（甚至可以把電玩把手放在肚子上），小狗沒有下載交友軟體，而是下訂一只機器人。

小狗擁有了一隻不需要經過配對考驗，更不需要磨合期的機器人，只要組裝、即刻通電、扭一扭機器人的頭，機器大眼睜開的瞬間望見了誰，誰就是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後面的故事大家可想而知。機器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從那天開始，小狗的快樂尾巴翹得老高，他倆一起去公園溜冰、橋下看夜景、海邊戲水曬日光浴，而成長就從那個夏季的海邊開始。

可以看懂《再見機器人》有點心傷，同時卻又感到欣喜。導演帕布羅・貝嘉的電影溫和而靜默，恰可呈現一隻寂寞小狗和一只機器人之間，超越語言，在寂寞大陸上，習得理解、放下的過程。

《再見機器人》的英文片名「Robot Dreams」言明了整部片的主角是機器人，比起小狗的心傷，導演更有意將成長的經驗聚焦在機器人身上，但故事裡沒有說明白的，卻至關重要──是這對主角相遇的原因，也是他們沒有再見的原因。

從海邊開始的分離，是小狗搬不動電量耗盡的機器人，是海水浴場即日起就要關閉到下一個夏天，在故事裡沒有誰意圖傷害這段關係，劇情無以透過誰的黑暗之心推進，連串的事件就這樣波瀾而起。就這樣好巧不巧地，命運推著他們走到了現在的位子。

小狗在現實裡四處碰壁，試過無數方法卻沒有任何機會能越過藩籬，於是來到機器人身邊；機器人則在虛幻的夜夢裡，夢見無數次與小狗的重聚，結局都是發現小狗身邊有了新的夥伴。

電影中最有趣的設定，是片中沒有一隻動物會說話，他們只靠眼神溝通（或是龐克的中指），觀眾也就只能從不斷形變出現的配樂〈September〉，理解其中流轉的情緒。

說是機器人的的夢境，像是離開幻夢的生活到真實的世界，被砍斷的機器腳，在廢棄物處理廠被肢解，白天的物理傷害，夜半的精神傷害，甚至連進入休眠模式都辦不到。他就只能躺在那，聽著就在不遠處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小狗嗚噎。

另一方面，小狗意圖在一年的等待裡讓自己振作起來，萬聖節的裝扮，溜冰同伴的招募會，與新邂逅的鴨小姐約會，他踏上消解寂寞的險途，但是他的心，仍密隱地繫著逐漸被海砂、大雪覆蓋的機器人。

跟著機器人和小狗的寂寞流淌，這才經驗到無聲之境，只要寂寞，人和動物甚至是無機物都是一樣的。

故事的發展並不難想像。如果結尾是重逢，早在前頭就不會說小狗是寂寞的，電影是心傷的。

他們沒有在一年後的夏季重逢，而是各自擁有了新的伴侶。這也是命運。小狗在海灘上找到機器人當初斷掉的腳，機器人在廢棄物處理廠被一隻老浣熊領回家。機器人在地下室的清潔間被修復，和老浣熊開始了住在頂加套房的第二次生命。

那小狗呢？等待了一年，放棄的小狗又變回一隻寂寞的小狗，但這次除了寂寞，更多的是無常在他身上所留下的痛感，他學會放棄，決定找第二只機器人。

一段新的生活展開了。可是很偶爾地，回憶仍會蒙太奇般地閃回，走過曾經一起去的漢堡店，來到曾經一起看煙火的橋邊，又或是街邊一只灰色的鐵製水桶，都會再次 call back。

小狗和第二只機器人保持著距離，過去他會和一號機器人並肩而行，但現在總會有些時候，他只是獨自往前。小狗當然愛著二號機器人，二號也將如命定般與他一拍即合，但總有什麼不一樣，不只是憂懼於失去而停下的腳步，還有焦慮於失去而更加寶貝著。

當小狗與二號再次來到當初丟失一號的海邊，他特地準備了防鏽機油，也不敢再讓機器人碰到海。在不小心失去之後，小狗的改變，是他逐漸成為一隻不輕易表達情意的，像大人一樣的小狗。

開始了第二次生命的機器人，依然用愛小狗的方式愛著浣熊，一起煮飯吃食，一起路上閒晃，機器人的日常是永遠而凝定的，但也總有什麼再無法如初。

沒有辦法如初的，是他們再也無法回到那年的夏天，延續當年的情意，只能永遠保持著樓頂到街邊的距離。當然他不是沒有想過回去找他，只是在他一個人被留在海邊，遇見小鳥的幾個日子裡，機器人終是明白愛與相伴是兩回事。他不一定能繼續陪伴在小鳥／小狗身邊，但他永遠能記得彼此熟悉的那一條歌。

電影最後五分鐘，是彼此幻想過無數次再遇見的場景，但他們沒能彼此相望，只是再次聽見那首屬於他們的歌。機器人既輕巧又豐足地，向遠方的小狗傳遞想念和祝禱，這是機器人第一次自主的選擇，他決定留下來陪浣熊生活，決定讓二號機器人不會成為寂寞的機器人。

最後一次的〈September〉令人心傷卻又欣喜。心傷可能是因為，你曾經也是那隻弄丟了珍貴寶藏的寂寞小狗，或者你是那隻無法為自己的去留選擇的機器人；欣喜則是因為，你在弄丟了什麼，又被什麼人給弄丟之後，終於能理解愛一個人，也可以只是靜默無為地，在一旁看著。

寂寞小狗的失去和機器人的放下，不代表他們失去了愛下一個人的能力；再次擁有新的生活，也不表示下一個人會取代你的過去，他就只是成為你的未來。

而我們都背著不得不的選擇與就只能這樣的命運，捱過了無數個寂寞夜晚，再次欣逢夏季清晨時，是在電影散場之後，留下來的只有金光色的、粼粼透光的記憶。

我想起《虹之原》裡的那個「跟這個世界不同的某處的幻想故事」，可無論是漫畫裡、電影裡的世界，其實都和你我所處的現世無異。

多年來只走過一遭心碎，而幾年間的空白裡，身邊的朋友偶爾會問起我，多年前的自己和現在究竟有什麼改變了？我想起每一次爬山所看見的風景，站在山的高處往下眺望，底下是已經安放的，變得輕柔的，不再有厭惡甚至憎恨的過去，就像機器人看著小狗和他的新朋友，決定再聽一次他們的歌，決定走上屋頂和老浣熊一起往上看，看廣袤無垠的遠方。

我突然理解了機器人的每個眼神，是面對過往無愛亦無恨，並理解是過去的所有推著自己來到這裡，當下一個人出現的時候，我會練習與這個同樣寂寞的陌生人試著生活看看。

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