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樹說】,以「家族樹」的「樹」為靈感,講述的是筆者家族成員的生命故事,嘗試以「私小說」筆法呈現。這一篇,是筆者「外婆」的故事。
長大後才知道,原來微波爐輻射「有害」,僅僅是謠言。
但那種恐懼感揮散不去,所以後來微波爐壞了後,家裡便沒再買新的微波爐了。
記憶中有件深刻的事情,那時我很小,不確定幾歲。
在微波爐啟動時,我不小心走到微波爐橘黃的光前。
「會致癌啊!」外婆驚慌高喊。
外婆雖然很怕,卻馬上用肉身擋在我前面,成了我的屏障。
——即便未來微波輻射致癌的謠言會被破解,但是在那個當下,我們對「微波致癌」深信不疑。
她毫不思索,為了我而「犧牲」。
現在回想那一刻的震撼,依舊久久難消。
我會稱之為「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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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小時候我跟弟弟都是外婆顧的。後來大了,外婆改在阿姨家跟阿舅家輪流住,幫忙顧表弟表妹。來到我們家時,外婆總會到頂樓抽菸解菸癮,但抽菸時她必定離我們遠遠的。
她說,二手菸不好。
所以她從來不會讓我們孩子輩的聞到菸味。
但她的菸齡太久,已難以戒除。聽說,她五六歲就抽了菸,但當時抽的是菸葉、菸捲,且久遠的時代說不定抽了菸才能用高溫驅逐一些傳染病或流行病。雖然抽了菸,那時依舊是少女的她無疑是個美人,不乏搭訕者。
她的緬族名字今日已不可查,但她的中文名字叫做「笑霞」。就稱為「霞」吧。
十九歲,少女霞乘坐長途火車,在列車上被軍人吹口哨、搭訕。在當地,軍人可是有武力的,而霞相當聰明,指指自己的舌頭,阿巴阿巴講著話,讓自己裝啞巴。而後那些搭訕者便自討沒趣,平安度過一劫。
霞的家族是地方望族,在童年時期以如今看來或許也算千金生活。緬甸曾為英國殖民,有英倫遺風,後來霞喜歡喝咖啡,也或許是她童年時養成的喜好。快二十歲時,霞嫁給了一個廣東人,從緬甸南方搬去了北方的「克欽」。
克欽邦,與中國接壤,有許多中國老兵,有緬人、廣東人、雲南人、印度人,種族多了,宗教更是繁雜,當地除了盛行小乘佛教,亦有讀可蘭經的、或唱聖歌的。廣東人住在克欽邦的「密支那」。霞是信佛的,在那個年代裡信仰是不得不。
畢竟,人命不值錢。
兵災、火災、或急病,人可能前一天好好的,隔天就死了。
結婚後,霞的大女兒出生沒多久,便夭折了。
這讓霞悲痛萬分,然而萬般來自親友的指責卻接連而至......所幸霞重新站了起來。重振之後,霞跟丈夫再生了兩女一男。本來的劇本應是她含辛茹苦,跟丈夫一同打拼養大孩子,然後等待兒女孝順。
但她的丈夫猝死了。
理由:疫苗過敏。
再次面臨悲劇的霞,再次體會到苦情只會被指責。早早守寡的她,為了三個子女,不得不堅強,怒罵那些說三道四的親友,並擺脫悲傷出外工作。所幸,霞的生意頭腦靈光,賺了許多錢,後來甚至買下十輪大卡車開了車行,成為當地一富。
霞忙於工作,孩子幾乎都是小姐姐自己帶著妹妹、弟弟長大,四處找食物,自己煮菜,還到處串門子。當地有天花、雞瘟肆虐,不幸的霞還是很幸運地讓孩子們在放養狀態下平安長大了。成年子女也各自找了好工作,應當只要等子女結婚後便可含飴弄孫哩。
但克欽政府軍與反抗軍衝突加劇,戰爭的陰影讓眾人只剩下生離或死守兩種選擇。緬甸是霞的家鄉,而她的丈夫亦葬於此。但家庭與活下來的人永遠更重要,霞跟子女討論後,便決定把丈夫遺骨留在緬甸,舉家遷徙到台灣來。
無法帶著丈夫的遺骨,而曾有的萬貫家財更流轉到移民官、海關、仲介手中。為了移民,在緬甸已在工作的子女,在台灣重新讀了不同的專科。我的母親,或許是因為幼時對急病奪命的印象深刻,在民國七十幾年讀了護專。
外婆「霞」的子女都還算爭氣,在台灣成功落地生根,而後來五十幾歲過後,外婆就養大了我們這些孫子女輩。
我在畫家族樹時,總會想著我沒有外公可以畫。後來大了,便問母親:「為什麼『頗婆』不再婚呢?」
(註:『頗婆』。此用語是我家對外婆的稱呼,是外婆讓牙牙學語的寶寶,能輕鬆稱呼「外婆」的改稱,她把「婆」字重疊,第一個字變成三聲字,我在此以「空耳方式」呈現。)
我忘了母親回答什麼。
但我一直有種猜想,認為外婆或許是念著外公的好而守寡終身。
但其實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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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國小後,年紀也大了,所以外婆大概我們五六歲過後就去舅舅家、阿姨家照顧小表弟、小表妹們。但外婆偶爾暑假也會來我們家住個一兩週,那時候我則會每天抓「蚯蚓」。外婆的手上有許多凸凸的蚯蚓,這樣的爆筋母親跟我也有,但小時候的我很喜歡輕捏外婆手上的爆筋玩。
她有濃厚的菸癮,但每次還會避開我們抽菸,抽完菸還會把自己全身弄得毫無氣味。而那時候暑假,外婆天天都會牽著我跟弟弟的手,帶我們到超市買紅豆冰棒。
紅豆粉粿冰棒,冰冰涼涼,又QQ彈彈的,很好吃啊。不過,那時我已經知道天天吃甜食是「不好的」,懷有罪惡感的我,就半是疑惑半是「告狀」地問了母親:「媽媽,為什麼『頗婆』每天買冰棒給我們啊?吃甜食不是不好嗎?」。
我記得外婆那時失落的表情。
雖然媽媽向我解釋:「『頗婆』每天買給你,是因為她疼愛你啊,你可以放心吃。」
不過外婆在那個暑假的後續,就再也沒買冰棒給我過了。
我想,我傷了外婆的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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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一直沒戒菸。
這樣勞心勞力顧著三個子女的三個家庭,每逢過年初二才會全家團圓。那時候,我會跟著她上市場,看她挑了雞,煮了好喝的雞爪湯。應該是有在神明廳拜牌位,但那時候只是小屁孩的我只顧著在阿舅家裡探險。
其實一直很想念外婆,畢竟小時候她有照顧過我們,但表弟們更黏她。
所以想說,大概不會再跟外婆常住了吧?
但小學五六年級的某個星期三過後,情況改變了。當時我家爸爸那邊某個親戚意外過世,我父母疲於準備喪事,外婆就來顧我們兩隻小的。喪禮過後幾個月,外婆回到阿姨家,感冒有些嚴重,咳了好幾個月。去醫院一檢查,就發現是「肺癌」。
治療後,吐血、吐深色的分泌物。
菸齡五、六十年的她,才終於戒了菸。
而我們家也竟然又跟外婆一起住了。
母親想著自己曾是護理專業,接下了照顧者之職。
其實回想,後來我大概也沒什麼跟外婆互動。因為外婆總是被母親帶去基隆長庚或林口長庚化療,一住院就是好幾天。偶爾,我能看見外婆吃了藥,然後拿著筆記本,寫著她的「解夢」。戒了菸的她,唯一剩下了享受就是咖啡了。
但更後來,某種肺癌藥物因咖啡而失效。
所以她又把咖啡給戒了。
我那時是游泳隊成員,一心練泳,很單純地想說要在全中運拿下好名次,讓外婆為我驕傲。不過還沒等到我比賽那天,外婆在某個下著雨的下午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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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霞」的名字其實是「笑霞」,很美的名字。
在她過世多年過後,家父過世後,我發覺自己跟爸爸的感情多數是他罹癌後才累加的。將這件事跟母親分享後,母親也說了她跟外婆在外婆罹癌後感情改善的經驗。
外婆早年喪夫,獨自養子女長大,壓力很大。而加上阿舅算是遺腹子,外婆整個人的心的傾斜到阿舅身上。所以無論是阿姨錯了、阿舅錯了、或母親自己錯了,外婆都會處罰母親。而在父母親皆缺乏的家庭中,母親甚至需要打工賺弟妹的零用錢。
我媽媽跟外婆和解,是因為變身為照顧者,盡心盡力地照顧了外婆,在照顧期間有了溝通的機會。幾年來的磨合與對話中,才終於化開彼此心結。外婆曾對我媽媽說:「那時我太年輕,如果是現在,我一定會用愛的教育照顧你們......」
一直到外婆臨終前,才把藏在心中天大的祕密講了出來。原來當年外公過敏猝死前幾個禮拜,外婆剛發現外公出軌。出軌對象還是外婆的好友,外婆本已大鬧一番,原本可能有後續處置,但外公卻突然猝死,這也讓一切問題就此凝滯在那一刻。就此之後,外婆必須養大孩子,必須努力求生,捨棄一切情情愛愛。
所以外婆守寡,更多是為了子女而努力。她的人生目標,就是把子女養大,接下來就是把孫子女長大。等我們這些孫輩的差不多懂事了,她也就得了肺癌。罹癌後她才有空去練個氣功,喝喝咖啡,寫寫解夢,在氣功場子跟別人交朋友。
最後外婆以肺癌為人生的畢業製作。
笑看霞陽。
笑霞。
霞。
偉大而溫暖的外婆,是因為抽菸而肺癌過世。
所以我認定「菸」是殺人兇手,十惡不赦。
就此,我恨上了菸。
至今恨意難消。
(外婆過世後,那年我在全中運得到一百公尺仰式的第八名。上高中後,教練總在泳池畔不斷不斷抽菸,我總是在二手菸之中練泳。後來,在綜合因素下,為了夢想也為了現實,最後我也放棄了游泳。)
見「我有個"女子"故事」徵文主題,心癢想動筆,但身為男性卻又不知從何著手。而我後來看到閒人|Kuiza的〈【有個故事】被眼淚澆灌的她,是水做的〉和飛 ︳小說創作的〈一個生於中華民國的女子故事〉,覺著深受觸動,決定也來分享親友的故事。
想來想去,就決定來「賣阿嬤」了~